阿福原本姓杨,杨家本是杨楼的大户,但阿福的祖父这一支却因日趋潦倒而流落他乡。杨楼的人,并不知道阿福他们从何处来,他们也不怎么关心。
阿福他们好像并没有在外面发大财,他们夫妇俩,外加阿福的“兄弟”和“弟妇”,看来已准备在老家做点小本生意过日子。
这四个人并不引人注目。
九月二十二,杨记石匠铺开张,老板是“小杨”。
据这个小扬自己说,他在外面学了点石匠手艺,只要你能想得出的东西,他都能用石头雕出来。
杨楼的人将信将疑,于是有几家请小杨打猪石槽子。
石桌石凳.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一来是照顾本家,二来也是图个新鲜。
第三天,郑愿就已交活,主顾们一个个眉开眼笑,他们从未见识过这么漂亮的石匠手艺。
很快,杨楼的小扬就成了知名人物,方圆数十里的人,都想情小杨去干活,但偏偏小杨有个古怪规矩,他不愿出门揽活。
于是人们只好上门送物件,到日期再驾车来把打好的东西拖回去。奇怪的是石匠铺的生意反而更好,对小杨的称赞也越来越多。
活计太多,小杨一个人自然忙不过来,于是小杨又招了四个半大男孩做徒弟。他的岁数虽比这些男孩大不了多少,但却很会当师傅,弄得那四个徒弟对他服服贴贴,满怀敬意。
与此同时,阿福已将田庄整顿好了,家里也添置了一挂马车,四匹马,两头黑驴,还有七头牛。
无论怎么看,这户家已很有点像个样子了,很有点欣欣向荣的气象。
十月十八。
初冬天的天气已很冷,小杨也已穿上了双层棉饱。实际上就算是冰天雪地,他也不会觉得冷,但他不想和普通人不同。
小杨出门前,小杨媳妇将他扯住,低声道:“非出去不可么?”
小杨柔声道:“最好还是去一下,毕意强龙不压地头蛇,‘青鼻子’虽是个小混混儿,在杨楼也是一霸,咱们要在这里躲一段时间,闹翻天,无异于暴露自己,你说是不是?”
小杨媳妇幽幽道:“你就不管人家有多担心。……我怕你又跟人家打架。”
小杨搂住她,在她耳边悄笑道:“你也晓得此去一点风险也没有,是不是?”
小杨媳妇微微扭动着,鼻中发出“嗯嗯’‘的娇声,道:“人家想跟你在一起嘛。”
小杨道:“昨晚还没……”
小杨媳妇似已羞急,扭得也更急。
小杨笑道:“好啦好啦!……你不是常说我是天下第一高手么,惊小小一个青鼻子,能把我怎样?”
小杨媳妇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和我居然会受这种无赖的闲气。”
小杨拍拍她肩头,微笑道:“虎落了平阳,自然会被恶狗欺凌,不过青鼻子真要胡来,我就干脆教训教训他,把他的地盘势力都抢过来。”
他听着门外院风传来的徒弟们的嘻闹声,不禁又开心地笑了,瞟着他,不怀好意地道:“我的这四个徒弟,若晓得他们的师娘是个没尾巴的狐狸精,只怕就不会再怕你了。”
小杨媳妇啐道:“瞎说!”
小杨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笑嘻嘻地推开她,道:“这就回来吃晚饭。”
他拉开房门,威严地轻轻咳了一声,院内的嘻闹顿时中止。
四个半大男孩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小杨端足了师傅的架子,在他们面前缓缓巡视着,沉声道:“师傅教给你们的诀窍,都记住了没有?”
男孩们齐声:“记住了、”
小杨道:“很好,但光死记不行,要能用,熟才能生巧,多练才能真的弄懂打磨石器的窍门,知道了吗?”
男孩们又答道:“知道了。”
小杨冷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们还嘻嘻哈哈的?
…学手艺的人天下多的是,拣个石头能砸两个,但真正高明的手艺人却很少,你们知道原因吗?……大虎,你先回答。”
叫大虎的男孩红着脸,半晌才嗫嚅道:“太懒了。”
小杨点了点头,道;“学手艺太懒了,当然难学好,但也有许多懒人很高明,……该你了,二牛。”
二牛眼珠子转个不停:“不聪明。”
小杨又点头,冷冷道:“你说的聪明是小聪明,是滑头,我晓得你小子是个小滑头。聪明的人也有很多学不好手艺的。”他转向第三个男孩,;“三羊,你说,一个人要学好手艺,最重要的是什么?”
三羊一挺胸,大声道:“自信。”
小杨笑道;“说得好,但不全对。一个人并不是有了自信,就能做好任何事的。四娃子,你说说着。”
四娃子腼腆地道:“师傅,是不是可以有两个原因?”
小杨赞许似地微微笑道:“可以。”
四娃子结结巴巴的,半晌才道:“第一是…·明师,人家……人家都说明师出……出高徒。”
小杨笑骂道:“少拍马屁!看不出你小子蔫蔫乎乎的,还真能拍,不过你这第一个原因十分正确,没有明师。就没有高徒,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四娃子道:“是专心。”
小杨走过去,拍拍他的头顶,大声道:“说得对,对极了!”
四娃子幸福得都快哭了。
小杨正色道:“一个人要干好一件事,就必须专心致志,一边干活一边打闹,算不算专心致志?”
小杨媳妇倚着门框,看着自己的丈夫和他的徒弟,眼中洋溢着一种宁静、一种幸福、一种骄傲。
他知道,他无论做什么,都会比别人强。
有了这样的丈夫,她怎么能不骄傲呢?
青鼻子也姓杨,算起辈份来,是阿福的堂兄弟,自然也是小杨的堂兄弟。
青鼻子看见小杨走进院门,连忙迎上前去,抱拳笑道:“小杨哥肯光临,小弟面上有光。”
小杨忙还礼,笑道:“小弟久仰老哥之名,一直忙于养家糊口,竟未能拜见老哥,还望老哥莫要见怪才好。”
青鼻子哈哈大笑,鼻尖上的青记在阳光下分外夺目:
“小杨哥,你这不是来了吗?哈哈,大家自己兄弟,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他一旋身,右手很气派地一挥,道:“这几位都是小弟这里的朋友。”
然后—一为小杨介绍。
这几个人看样子就是喜欢喝酒打架玩女人的地痞无赖。他们看着小杨时,眼中分明含着敌意,小杨却似乎没感觉到,他跟每个人都很恭敬很亲热地打招呼。
闹哄哄地介绍完了,青鼻子携着小杨的手进了正屋客厅,为座位的事;又折腾推让一通。
青鼻子喝了口茶,摸摸鼻尖,嘿嘿笑道:“小杨哥,有些话,小弟就是不说,你小杨哥也明白。小杨哥是在外面混的人,见过大码头、大场面,不比小弟这种土包子。
嘿嘿。”
小杨微笑道:“不敢,小弟也晓得,做一行就得有一行的规矩。这样吧,每月十两,小弟亲自送来,也省了老哥再派这几位朋友跑路,老哥你看这样如何?”
他说的很彻底,直截了当。
青鼻子反倒有点发怵,面上也有点挂不住,这种事本该是由他说明的,他原先预计小杨会不答应,会起争执,然后他和他的朋友就有理由教训小杨。
没想到小杨自己倒先说出来了,这让青鼻子有种一拳打空的感觉。
说实在话,青鼻子并不缺钱花,他喜欢的是做这种事的情调,他喜欢欣赏到别人求饶、喜欢那些无拳无勇的人脸红脖子粗的和他争吵。
他喜欢打人。
可这个笑眯眯地小杨居然破坏了这种情调,青鼻子岂能不生气?
青鼻子飞快地朝身边一个叫小黑皮的无赖递了个眼色。
小黑皮心领神会,马上大声道:“小杨哥,这点钱亏你说得出口,你当我们老大是什么人?是要饭的么?”
十两银子已不算少,青鼻子原先也没准备希望能收到十两银子一个月的保护费,但小杨既然一开口就是十两,青鼻子自然要抬价。
总之他们想吓倒小杨,让小杨哀求,然后他们可以发发他们当大爷的威风。
小杨还是笑得很安详:“哦?你们想要多少?”
小黑皮怔住,青鼻子的眼皮也忍不住跳动起来。
小杨的话,可以有多种含义。既可以说是小杨在威胁他们,也可认为小杨真的很有钱,甚至可以认为小杨怕他们
小黑皮看了看青鼻子,又看看其他人,咬了半天牙,才道:“二十两!”
毕竟是小地方混混,小黑皮实在不是干黑道的料,也不适合当青鼻子的打手这一类的角色。
小黑皮话说出口,自己的脸也红了。他很惶惑地看了看青鼻子,乖乖遇到一边,闭紧了嘴巴。
另一个叫金钱豹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小黑皮,你怎么能拿人家小杨师傅当一般土财主呢…··小杨哥,每月一百两,这数目对你来说,想必是少得可怜。”
青鼻子似乎也认为这个“价钱”比较合理,便一拍桌子,转头骂道:“胡闹,你们怎么能这么乱讲?小杨哥是客,你们好意思讲这些无情无义的混账话?”
又转脸朝小杨赔笑道:“他们混账,小杨哥你别放在心上。”
他袖口拂过刚才拍过的桌面,桌面上赫然已现出一个掌形的大洞。
小杨很吃惊。他是真的很吃惊,他万万没料到,像青鼻子这种无赖,居然会是个内功高手。
单凭青鼻子那一掌的修为,实在并不在武林一流好手之下。
小杨苦笑。他没想到会在杨楼这么个小地方,碰上真正的少林高手。
依青鼻子的武功,若真想发财,只怕早已腰缠万贯,又何苦跑到这里来当收收保护费的小地头蛇呢?
小杨忽然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青鼻子大笑道;“来来来,摆酒,摆酒,小杨哥第一次来,咱们怎么能这么小气?”
小杨站起身来,苦笑道:“小弟家中还有许多石匠活计,酒免了,老哥的心意我领会了。”
青鼻子伸手去抓小杨的手,口中道:“急什么?”
小杨连忙将手藏到背后,陪笑道:“老哥的手很重,只怕小弟经受不起。”
青鼻子这一抓已是极快,小杨这一躲更是十分巧妙。
青鼻脸变得铁青,眼中也暴射出精光:“小杨哥原来是位高手,小弟倒走眼了!”
小杨微笑,叹道:“老哥的少林绝学,也令小弟大饱眼福,只是小弟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老哥如此身手,为什么意会干起这种勾当。”
青鼻子冷笑道:“彼此,彼此!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小杨道:“一个石匠。”
“石匠?”青鼻子道:“我还从未听说过;天下有哪一个石匠,能躲得过我闪电一抓。”
小杨道:“现在你已亲眼看见一个人了。”
青鼻子突然喝道:“你究竟是谁?你躲到杨楼来干什么?”
小杨叹道:“你又何必多问?若非有了点麻烦我又何若受你的闲气。”
青鼻子道:“你想怎样?”
小杨微笑道:“那要看你想怎么样了。”
青鼻子道:“哼!”
小杨道:“如果你老哥不向任何人透露今天发生的事,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而且很有可能成为朋友,否则会有什么后果,你老哥自己心里有数。”
青鼻子的鼻子更青,而且气得有点歪了:“好大的口气!”
小杨悠然道:“并不算大。”
青鼻子咬牙切齿地道:“好小子,今儿你杨爷爷就抻量你几招,看你小子日后还敢不敢再狂!”
小杨笑得更开心了:“你不是我的对手,你最好莫要抻量我。”
青鼻子揉身欺进,右拳猛击小杨腹部,这种贴身近战已非少林武学,而是街头混混的惯用伎俩。
青鼻子的少林绝学,用上这种近身打法,应该说是一种很有效的结合,这至少证明青鼻子并非蠢夫,而的确对武学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小杨居然连动都没动一下,只轻轻赞道;“好功夫!”
青鼻子这一拳已重重打在小杨的肚子上,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小杨的身子居然连轻轻晃一下都没有。青鼻子的脸却已在刹那间变得血红,他的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右手衣袖,竟已片片碎裂。
小黑皮和金钱豹等人已惊呆,他们从未见到敢硬挨老大一拳的人,从未见老大如此狼狈过。
青鼻子退了三大步,顿了一顿,又退了几步,撞在八仙桌上,那张紫檀木做的八仙桌居然被撞散了架。
小杨微笑道:“老哥,咱们讲和如何?都是出来混的人,何必总这么彼此看不顺眼呢?”
青鼻子站定,脸上的血红迅速消退,代之而起的是苍白,他的额上,也已沁出也了冷汗。
他怔怔地看着郑愿,忽然一跺脚,恨声道:“你本可要我的命,为什么不要?”
小扬道:“老哥,咱们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犯不着彼此过不去,对不对?你老哥躲在这里,我也躲在这里,为的不就是怕麻烦吗?”
青鼻子张了半天嘴,却没再说出一个字来。
小杨拱拱手,道:“言尽于此,请老哥三思,铺子里有点活计要打点,小弟告退。”
他说走就走,居然连头都没回一下,青鼻子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在大门外,这才转头冲小黑皮等人吼道:“傻站着干什么?去拿酒来!”
他是老大,谁敢不听他的?
小杨回到石匠铺,四个徒弟停下手中活计,起身叫了声“师傅”,又赶紧坐下,埋头苦干。小杨满意地点点头,在每个徒弟头顶上拍了一下,以示嘉许,然后进屋。
小杨媳妇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杨苦笑,叹道:“说话慢,打架绝不慢。”
小杨媳妇吃吃笑道:“我就猜到是这回事。”
小杨躺在床上,微笑道:“但有一件事,你肯定猜不到。”
小杨媳妇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款款走到床边坐下:
“什么事?”
小杨道:“你猜青鼻子是什么人?”
小杨媳妇偎上床,贴紧地,喝声道:“难道青鼻子是个女人?”
小杨眨着眼睛,吞吞吐吐地道:“难道他就不可能是个女人?”
小杨媳妇咬着他的耳朵和嘴唇,叹着气道;“如果青鼻子是女人,你这没良心的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
小杨忍不住笑了:“他虽不是女人,但却比女人还令我吃惊.他居然是个少林高手。”
小杨媳妇吃了一惊,小杨却痛得叫了起来:“耳朵掉了,耳朵掉了!”
小杨媳妇吃惊之下,居然把杨的耳垂咬出了血。
“少林高手?少林高手怎会在这里?”小杨媳妇一面心疼地为他拭血,一面问道:”你没受伤吧?”
小杨苦笑道:“我站着硬接了他一拳,结果我的肚子没什么,他却撞坏了一张八仙桌。”
小杨媳妇连忙为他把脉,又要解他的衣裳:‘’我看看。”
小杨叹道:“喂,现在可是大白天,我的四个徒弟都在外面,你别这个样子好不好?”
小杨媳妇瞪眼道:“我是医生。”
小杨抚着耳朵,冷笑道:“医生?医生会咬病人的耳朵?”
小杨媳妇解开他的棉袍,咬牙恨声道:“还说没什么,里面衣裳都碎了!”
小杨道:“他的拳头的确很硬,内力也很强,我想他大概也是因为避仇才躲到这里来的。”
小杨媳妇怒道:“管他是因为什么!他敢找我碴儿,我饶不了他!”说着转身就想走。
小杨伸手将她扯回来:“你干什么?他出的丑已经很大了,你还要他再出一次丑?这种人很难缠,逼急了他什么事都会做。咱们虽不怕他,但现在毕竟躲在这里,他要是真豁出去不要命,把消息往外一放,只怕我师姐很快就会派人来找我!”
.小杨媳妇忽然尖叫起来:“你师姐你师姐,你师姐!
一口一个师姐,叫得还真甜!你师姐要你回去,你何不干脆回去?”
小杨苦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看样子随时都有可能晕过去。
小杨媳妇忽然翻身伏在床上,将脑袋伸进被子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小杨怔了半晌,轻声道:“我去闩上门好不好?”
小杨媳妇哭道:“不好!”
小杨伸手将她抱起来,轻叹道:“可怜的深深,你要再哭下去,我只好一头碰死算了、”
花深深哭声一下小了许多,但泪水还在不停地往外涌,涂在脸上的淡淡一层易容药粉已被冲得一塌湖涂。
小杨当然就是郑愿。
郑愿歉疚地凝视着她的泪眼,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花深深却已抽泣着,捧着他的左手,亲吻着他的断指处。
她也很歉疚,甚至比他还内疚。
伤疤还没有好,一触就会痛彻心肺,他们已决定彼此不谈这些伤心事,可今天偏偏又碰着了伤疤。
花深深忽然扑进他怀里,将嘴唇压在他肩上,拚命忍着不让诌己放声痛哭。她浑身都在剧烈地抖动着。
郑愿柔声道:“深深,想哭就放声大哭一阵;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的。”
花深深放声痛哭。
青鼻子的脸色很难看,酒已喝了十几碗,脸不仅没红,反而更青,鼻子上的那块青记都青得发黑了。
小黑皮和金钱豹几个人虽还硬着头皮呆在屋里,但都站得远远的,生怕他们这位老大发脾气揍人。
他们老大虽然奈何不了那个奇怪的小石匠,但揍起他们来却不费吹灰之力。
果然,青鼻子阴沉的目光向他们扫了过来,小黑皮双膝已开始发软,连一向胆大的金钱豹额上也已见汗。
青鼻子冷冷道:“你们记住。”
金钱豹惶恐万分地道:“老大请讲,弟兄们一定记住。”
青鼻子哼了一声,缓缓道:“你们记住,杨楼从来就没来过这一个姓杨的小石匠。”
金钱豹连连点头:“没有,没有,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青鼻子道:“无论是谁向你们打听,都一概说不知道。”
金钱豹道:“是,是。”
另一个汉子疑惑地道:“要是总……”
青鼻子眼中寒光一闪,那汉子的脖子一下又缩回了衣领里,再也不敢出声了。
青鼻子站起身,慢吞吞地道:“总舵若有人下来问,你们也这么回答,记住了没有?”
所有的手下都应道:“记住了!”
青鼻子冷笑道:“记住了最好!要是有哪位兄弟暗中向总舵密告,可以!但在做这件事前请先想一想我是什么人。”
金钱豹等人不寒而栗。
他们当然知道青鼻子老大是什么人,如果真有人敢告密,青鼻子绝对放不过他。
青鼻子在总舵中虽没什么名气,在盟中地位也寻常,但武功却绝对是一流的;就算总舵派人下来严办青鼻子,青鼻了也可以很快地逃脱,那么告密的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小黑皮已吓得跪倒在地上。
青鼻子连看都没看小黑皮一眼,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站住,冷冷道:“后天晚上,总舵会有人下来巡视,你们仔细着!”
四更天,郑愿被一种奇异的声音弄醒了。
月已将残,清冷的月光照在窗棂上,照得窗纸发白。
一个人影清晰地映在窗纸上。
花深深也已醒了,他们相拥着坐在床上,相视微笑。
居然有人敢打他们的主意,岂非不可思议?
他们并不急于行动,他们只是想看看,来人究竟想做些什么。
窗外那人的右手抬了起来,是根管状的东西,看样子那人是想用它来吹闷香迷药。
郑愿好笑,向花深深传音道:“就算你再会易容也没用,还是有人想打你的主意。”
花深深狠狠地拧了他一把。
窗外那人提起管子,在窗纸上慢慢划了起来,郑愿拥着娇妻,笑眯眯地等着来人上钩。
奇怪的是来人的手一直动个不停,郑愿觉得有点意外,再仔细一看,更是吃了一惊——
来人手中提的,居然是一管笔,来人并不是下五门的小贼,而是在窗纸上写字,而且是反着写的。
反着写的目的,自然是给郑愿看。
来人会是谁?为什么要这么神秘?他要写什么?他为什么有话不当面说?
花深深也已看出了蹊跷,刚想出声,已被郑愿捂住了嘴:“看下去。”
既然来人以这种方式传信,想必是有什么隐衷,如果这时出声,那人就会遁去。
来人想必已知道郑愿夫妇已醒,妙在双方都不出声;心照不宣。
字一个一个写出来了。
因为是反着写,字写得很慢,也很差劲,不过还能认得清:
“阁下不知何许人也,阁下亦不知某为何许人也。阁下见某留字,当速离此地。知君武技超绝,然则临危惜命,未必不丈夫。某亦惜命,且不欲因君之故而连累地方百姓。何许人拜上。”
花深深心情鼓荡,再也难以忍受,正想开口质问,郑愿已点了她穴道,传声问窗外人:“临窗默言,月夜传讯,大德深感,容图后报。阁下可否说明原因?”
窗外人先是一惊,但马上又平静下来,于是窗纸上又多了一行字:
“野王寻君甚迫,本盟已受命以供驱策。”
郑愿差一点惊呼失声。
“野王?”
野王旗?!
野王旗莫非已更出江湖?
南小仙真的已有称霸武林的梦想?
师父知不知道这件事?
这些问题在郑愿心中一闪而过。
他随即感觉到花深深在颤抖,连忙楼紧了她,传音问窗外人:“阁下身属何盟?”
窗外人顿了一顿,写道:“绿林。”
郑愿这回并不太吃惊,他早就知道,绿林盟以前曾是野王旗的旧部,而且在野王旗销声匿迹后,也一直将朱争视为太上主人。
郑愿在很小的时候,就已见过绿林盟的盟主韦松涛,他怀里至今还揣着韦松涛给他的礼物——一面黑色的小旗,象征着绿林盟主的信物。
韦松涛对郑愿一直很尊敬,就算郑愿当时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韦松涛见了他也非常恭敬。
韦松涛尊敬的其实是野王旗和野王旗的主人。韦松涛以前如何尊敬朱争和郑愿,现在就将如何尊敬南小仙。
如果南小仙要韦松涛寻找郑愿,韦松涛绝对会服从,而且会十分卖力地完成任务。
可窗外这个人,又怎会向郑愿通风报信呢?
郑愿想了半晌,才传音道:“你是……?”
窗外人忽然消失,好像遇到了什么十分急迫的情况,郑愿刚说了两个字,窗外人已远在院外了。
好高明的轻功!
郑愿拍开花深深穴道,低声道:“他就是青鼻子。”
花深深本来准备大声埋怨他不该点自己穴道,一听这话,吃惊惊得连生气都忘了:“真的?”
郑愿点头,道:“我认得他的身材。”
他走到窗外,伸手把窗纸全扯了下来,揉成碎纸屑:
“我去通知福大哥他们。”
话音刚落,阿福的声音已在窗外响起:“我一直在盯着他。”
郑愿和花深深都忙着穿衣裳,郑愿口中笑道:“又要搬家了,大哥你先去告诉大嫂一声,咱们先合计一下,该般到哪里去。”
阿福笑道:“你大嫂就在我身边。”
花深深忙笑道:“嫂子你真沉得住气。”
阿福的妻子也笑道:“你们莫急,当心衣裳穿反了。”
他们都在笑,但谁都清楚,每个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好容易刚安了家,就又要“乔迁”了,谁心里能好受?
天放亮的时候,两驾大车已悄悄离开了杨楼。
花深深偎在阿福妻子怀里,细声细气地道:“福嫂,你心疼不心疼?”
福嫂柔声道:“小姐,凡事想开些,这里虽然安宁,但毕竟也太清冷了些,咱们还是去济南好一些。”
花深深叹道:“我真舍不得杨楼。那些家当虽然算不了什么,可总是我们自己挣来的,突然间丢了,滋味实在……实在……”
福嫂笑道:“我晓得,小姐你是舍不得那四个傻小子,没他们叫你师娘,心里空落落的,是不是?”
花深深忽然叫了起来:“坏了!”
正在闭目沉思的郑愿睁开眼,吃惊地道:“什么坏了?”
花深深苦笑道:“忘了通知你的四个徒弟了。”
郑愿苦笑道:“不知道反而好些,否则你让我怎么跟他们说?”
花深深只好叹气,郑愿的眼睛又闭上了。
花深深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郑愿喃喃道:“什么也没想。”
花深深还想再问,福嫂悄悄扯了扯她衣角,花深深马上就不吭声了。
她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他一定是在想野王旗,想由野王旗而发生的一些事情,一些难忘的往事。
他一定是在想,由于野王旗,还会有什么事情将会降临到他们头上。
花深深凝视着他苍白异常的脸庞,心里充满了柔情,若非福嫂在旁边,她一定会扑进他怀里。用自己的柔唇来抚慰他了。
郑愿很困惑。
这种困惑在以前只是隐隐约约的,今天却已十分真切。
他困惑的是自己将如何面对野王旗和它的主人南小仙。
如果南小仙执意要他回归野王旗下,他将如何应付?
如果南小仙执意要称霸武林,一统江湖,他又将如何?
如果……
这些问题,不仅让他困惑,让他心烦,更让他痛苦。
如果他当初坚决不肯将野王旗交还给南小仙,那么南小仙无论如何也没有机会弄权,武林将避免一场浩劫,江湖也会平静得多。
他坚信师父会站在他这一边,可他居然辜负了师父的一番苦心,他居然还为之庆幸过一段时间。
当然,那么做固然可以使野王旗不再重现江湖,南小仙将不得不安份守己,他自己却也不得不娶南小仙……
那么花深深呢?
郑愿在心里叹着气,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花深深蕴满泪水的大眼睛。
福嫂早已找下事由躲到阿福那里去了。
郑愿张开双臂,花深深就一下栽了过来,呜咽道: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瞎说!”
“我知道。”
“哥?”
“嗯?”
“你打算,…··怎么办?”
“唉……”
’你的…··你的那个……那个师姐,她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
“那你怎么办”
“……”
“哥?说话呀?”
“……”
“哥,好哥哥,别不理我呀!”
郑愿叹了口气,将她脸儿抬起,望着她泪汪汪的眼睛,微笑道:“你这个漂亮的小脑瓜子里面,不知又在转什么怪念头了。”
花深深丰满的柔唇在轻轻颤抖:“我…·我怕,怕……”
郑愿瞪眼道:“你怕什么?当我老婆这么多日子了,连你丈夫是个大丈夫你都不明白?”
花深深摇头,呜咽道:“我…·我是怕你……怕你……
被她……伤害,
她怕得实在有理。
莫说南小仙和郑愿有过肉体上的关系,就算没有,就凭南小仙是朱争的女儿,郑愿也绝对不会伤害南小仙,而南小仙却随时可以利用这两点来伤害郑愿。
郑愿除了躲避,还能怎样?
逃避虽然很难堪,但却不会产生冲突,也就不会产生让人痛心的后果。
如果他伤害了南小仙,或是南小仙伤害了他,最痛苦的都是朱争。
一想到师父,郑愿的心就会痛。
英雄已迟暮,他怎么能让师父伤心呢?
十月十九,二更未。
小黑皮的眼皮跳得历害,他预感到会有什么祸事降临,心里怕得要命。
小黑皮偷眼看看金钱豹他们,发现他们也都很害怕。
镇定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老大青鼻子。
青鼻子兀立在院门口,平静地看着路口。
不一会儿,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听声音好像来了不少人。
小黑皮的腿更软。
每年总舵总有三次派人下来巡视,小黑皮每次都很害怕,但从未像今晚这么恐惧过。
当蹄声越来越近,小黑皮身上的冷汗也就越来越多。
当一大批人骑着马冲到院门外时,小黑皮心都快跳出腔子了——他看见了“夹棍”。
“夹棍”是一个人,绿林盟数万名兄弟,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个人,不知道这个的厉害。
“夹根”是兄弟们私下里叫的绰号,这个人的名字叫鲍孝。
总领江南绿林盟总舵之刑堂堂主“一笑断魂”鲍孝。
鲍孝名孝,其实最不孝,他的父亲就是因为犯了绿林盟的盟规,而被鲍孝宣令斩首。
韦松涛称之为“至孝”行为,因为韦松涛认为,鲍孝这么做,正是因为孝顺,不愿父亲厚颜苟活,遗笑世间。
但绿林盟的兄弟没有一个不在暗地里骂鲍孝不是人,骂刑堂是屠宰场。
鲍孝总领刑堂二十年,已杀了近百人,至于剜目断臂、刺耳割鼻、拔舌斩腿之人,更是数不胜数,说刑堂是地狱,实不为过。
鲍孝很瘦、很矮、也很黑,他看起来实在像一根夹棍。
要人命的夹棍。
鲍孝这次居然亲自巡视各分舵,可说是件罕事,鲍孝居然带着总舵十二位香主一起来,更是绝无仅有的怪事。
青鼻子已隐隐察觉到不对,但仍然很镇定地上前行礼,沉声道:“属下徐州分舵副舵主杨雪楼,率杨楼众兄弟恭迎鲍堂主、各位香主大驾。”
鲍孝阴森森地冷笑了~声。
“咕咚”一声响,小黑皮昏倒在地。
鲍孝的脸阴沉着的时候,别人的心就拎到嗓子眼了。
鲍孝笑了一声之后,后面就只有一件事可做了。
这件事就是杀人。
“一笑断魂”这个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鲍孝冷冷道;“杨雪楼!”
杨雪楼恭声道:“属下在。”
鲍孝道:“你好大的狗胆!”
“属下不知鲍堂主所指何事?”
“还敢狡辩!”
“属下……”
“住口!”
“是”
“自己了断吧!”
于是一把刀,一把两尺长的刑刀扔到了杨雪楼脚下。
杨雪楼跪下,慢慢拾起刑刀,双手捧刀过顶,口中道:“鲍堂主何故通属下自裁?”
鲍孝森然道:“准你自裁,已是格外开恩,念你多年苦功而已,你不敢自裁,敢杀你的人有的是!”
杨雪楼抗声道:“属下死不足惜,但鲍堂主得给属下一个明白交代——属下何罪?”
鲍孝连话都懒的说了,十二香主也都面色凝重,紧盯着杨雪楼,一声不吭。
杨雪楼惨然笑道:“好,好!鲍堂主准属下自裁,使属下得脱刑堂鬼门关,属下已该知足了!”
鲍孝这次干脆连眼睛也闭上了。但十二香主的眼睛却瞪得更大。
杨雪楼双手握刀,狠狠扎向自己的小腹。
这回连金钱豹几个人都吓呆了,他们谁也没料到杨雪楼真的会自裁。
连十二香主似乎都觉得有些意外。
鲍孝眼睛虽然闭着,手却已握住了剑柄。
除了杨雪楼自己外,只有鲍孝一个人知道杨雪楼绝对不可能自杀。
杨雪楼不是那种肯自杀的人。
如果杨雪楼作出自杀的架式,那么目的只是掩人耳目,杨雪楼要乘众人震惊的那一刹那发动攻击。
目标自然只可能是鲍孝。
“擒贼擒王”这个道理,不仅想“擒王”的人知道,“王”也知道。
鲍孝就是“王”。杨雪楼只要能乘其不备一举擒下鲍孝,必可全身而退。
杨雪楼的刑刀扎下时,十二香主的眼睛都微微闭了一下
当他们再睁开眼睛时,杨雪楼已不知去向。
鲍孝的睑气得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