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洞主芳驾光临时,已是薄暮时分。夕阳还没有从墙头消失,西天满是辉煌的云霞。
紫阳洞主缓缓走进院门,高欢也缓缓走出了屋门。他们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高欢显得很漠然,很冷静,甚至可以说有点满不在乎。她好像并不很愤怒,但当他看看紫阳洞主眼中的神情时,却隐隐觉得有点奇怪。
她好像心情很有点激动。她好像并不很愤怒,但很怨毒。
她不该有这种神情。高欢只不过是挫败了她的几名手下而已,她可以愤怒,但用不着也没有理由怨毒。
高欢有点不安。一种极淡的不祥预感悄悄从心底浮出,就如同濒死的人浮出水面。
紫阳洞王缓缓道:“高欢?”
她的声音有点暗哑,还有一丝极轻微的颤抖。
她既然是一洞之主,而且领导着杜怀庆、无心夫妇这种超级杀手,又有如此深沉的智谋,那么,无论她怎么年轻,也可算得上是上大高手,也应该有丰富的临敌经验。
对阵之时,最忌心躁气浮。高手大多都会花很多的时间修炼打坐炼气的功夫,目的就是为了培养自己对敌时的镇定和自信。
她实在不该这么激动。
高欢淡淡一笑,道:“正是。”
紫阳洞主道:“很好”。
高欢道:“一点都不好,对我来说简直倒霉透了。”
紫阳洞主缓缓道:“对我来说却很好,你的死期到了,而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高欢心中那种不祥预感更浓了,他的心跳也忍不住快了起来。他还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起和因为什么,但他清楚,这种感觉是绝对真实的。
高欢并非不知道自己眼下在武林中的分量,他是惟一的铸剑大师,紫阳洞主不可能为一点小怨杀他而放弃逼他替她铸剑的机会。他的确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紫阳洞主看来似乎已下定决心要杀死他。
高欢拼命抑着内心的不安之感,冷笑道:“也好,反正我是活得不耐烦了。洞主肯超度我,也算为世间做点好事。”
紫阳洞主冷冷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高欢扫一眼她身后的四个披黑斗篷的婢女,微笑道:
“是洞主亲自赐教,还是让贵洞朋友们一拥而上?”
紫阳洞主道:“对付你这种无耻之徒,用不着群殴。”
高欢心里一阵狂跳:“无耻之徒?这是从何说起?我不过是胜了贵洞的天风和无心夫妇而已,而且自问胜得不算很不光彩,怎么会因此而变成了无耻之徒了呢?请洞主明示。”
紫阳洞主冷笑道:“你会明白的。我保证你马上就会明白。”
高欢心中的那种不祥预感已变成了死期临头的恐惧。
他虽然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死神好像已真的在向他招手了。
高欢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但愿我能明白。”
紫阳洞主森然道:“再过片刻,你会笑不出来的。我保证你会连哭都找不着调门。”
她的声音寒冷异常。
高欢忍不住哆瞒了一下,好像突然间置身于雪山之巅似的。
他知道她是谁了。
她的声音已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变化,或者说,只是稍稍显露出了一点口音,但他听到了。
他对那种口音十分熟悉。就算已五年多没听到了,他也绝对没有忘记。如果他还有将的来话,他也将永远不会忘记。
紫阳洞主沉声道:“副洞主?”
老道姑沉着脸应道:“属下在。”
紫阳洞主道:“你命令众兄弟都退出去,在五十丈外警戒,无论这里发生什么事情,没我的命令不许过来。
老道姑应道:“是”。
紫阳洞主道:“若是本洞主不敌身亡,你们放他走,不许留难。”
老道姑道;“是。”
紫阳洞生道:“还有,若我死了,由副洞主接任洞主,无心夫妇升任副洞主。杜怀庆办事不力,临阵畏缩,贬至外堂。”
老道姑道:“遵命。”
紫阳洞主哼了一声,叱道:“都下去吧!”
紫阳洞众人星散而去,连那四个披黑斗篷的婢女也都离开了。
小院中,只剩下了紫阳洞主和高欢。
高欢的身体已开始发冷发热,开始颤抖。他面上的神色,你根本无法形容。
那已不仅仅是恐惧。
他在笑,笑得浑身抽搐,冷汗淋漓,但却一点笑声也没发出来。
他万万没料到,她就是紫阳洞主。他万万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的。
紫阳洞主摘下蒙面黑纱,吸声道:“高渐离,我想你该已经认出我来了吧!”
打死高欢,他也忘不了面前这张美丽凶狠的面孔,忘不了因这张面孔而发生的一切。
因为她就是杨雪。
“报应……报应……”
他虽然明知那块蒙面纱后面会有这张面孔还是感到眼前发黑,口里发苦,身子发飘。
他怎么可能忘记杨雪呢?
有些事情,很快就被人忘记了,你不想忘记都不行。
也有些事情,永远不会被与事情有关的人忘记,想忘记也不行。
以前的高欢,名叫高渐离。
名字是父母赐给的,改都改不了。高渐离的父亲高六一认为自己的名字很俗,只有在给儿子取名时多下点功夫。
所以他才给儿子取了个很古雅的名字,与古人高渐离同名。
这个高渐离虽非古时候的高渐离,但事事也都追慕古人。他喜欢击筑高歌,有一副天生的金嗓子。他喜欢高谈阔论,每每于酒后纵论天下大势。他自认是个刚烈武勇而又侠骨柔肠的人。他虽然还不是成名英雄,但他认为只是时候末到而已。
他甚至认为古人高渐离不如自己,因为他不仅武功精湛,而且还是著名剑师之后,他会铸剑。
但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成了孤儿,一个十分调皮、聪明而又有些自卑的孤儿。他的父亲只留给他一身好武艺和铸剑绝技,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他自卑是因为他已没有父母,更因为他身材不高,相貌平常。他认为这是他惟一不如那个和他同名的古人的地方。
身材相貌同样也是天生的,无法抱怨,但当时他还太年轻,还不懂这些道理。就算他有点懂,但一看见表姐,马上又糊徐了。
表姐常讥笑他,叫他“五寸小人儿”,叫他“武大郎”。或者是“小不起眼儿”等等。
表姐就是杨雪。
杨雪是个冰雪聪明的美人儿。杨雪是个凶狠泼辣的女孩子。杨雪也是个傲慢的姑娘。
这就是当时苦苦单恋着杨雪的高渐离对杨雪的评价。
他虽然痴恋着她,但却不敢让她知道。只要一看见她,他就会热血沸腾,但表面上却装出十二万分的庄重和恭敬。
他知道表姐看不起他。而实际上杨雪也的确看不起他。
杨雪最厌恶他的,不是他的矮小,也不是他平凡的相貌,而是他的懒惰、他的不求上进、他的夸夸其谈、他的没出息。在她眼里,他简直一无可取。
杨雪的意中人,当然必须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风流潇洒、武功超卓,但更重要的是她的意中人必须要有大志。换句话说,就是要有野心。
而他偏偏一名不名。就连他的武功,在杨雪看来也不值一晒:他不过会一些骗人的把戏如腹语术而已。
虽然腹语术是一种极艰深又难练的功夫,但不能来杀人,又有何用?
杨雪有个极好的男友,是昆仑派的后起之秀,侠名远播,被推许为天山道上的第一青年高手,合乎她的一切要求。
高渐离妒嫉得要命,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办法。他想过许多种办法来拆散杨雪和那位后起之秀的关系,但大多方法都没有实施,因为那些方法都有漏洞,经不起仔细推敲。
经得起推敲的办法必须保证不让别人知道是他高渐离在从中作梗,可这实在太难了。
也有几个办法最终实施了,但结果反而更令他气馁——杨雪和那位后起之秀的关系反而更亲密了。
有一回,他蒙着面半道上截住了半夜从树林里“谈心”回来的杨雪和那位后起之秀。
他粗着嗓子作出一副采花贼的神气,喝令那位后起之秀乖乖把杨雪“让”给他,否则他就“杀死”他们。
那位后起之秀当然不愿意在心上人面前丢这个脸,于是拔剑相向。
他们的搏斗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因为杨雪也冲上前来夹攻他。
他只有落荒而逃。
还有一回,天山道上武林俊老们聚会推举武林盟主。
昆仑派自然要推举他们的掌门人抱冰子,天山派、雪山派当仁不让他想将自己的掌门人推上盟主宝座,连其他名气不太大的门派也都怀了一份野心。
杨雪的父亲杨济仁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高渐离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杨济仁是杨雪的父亲,他高渐离的姨父,他当然愿意为杨济仁的当选助把力,在他想来,杨雪当然也希望自己的父亲荣登盟主宝座。
那么,昆仑派的那位后起之秀自然和杨雪之间有了利害冲突。“道不同不相为谋”,既有了这种小间隙,他何不干脆把这间隙再加大一点呢?
恰巧,他又知道抱冰子的一桩“私隐”——抱冰子曾经和魔教中的人联手做过几票“生意”,而这几票“生意”
都是高渐离亲眼看见的。
于是他就偷偷把这件事泄漏了出去。
当然他做得非常隐密,他用左手握笔写了一张字条,用一枝极普通的钢镖将这字条送进了雪山派掌门人宋春雷的房间里。
当天夜里还相安无事。高渐离发现杨雪和那位后起之秀谁也不理谁的样子,心里十分高兴。
他断定他们第二天一定会彻底绝交。
第二天,雪山派的人趾高气扬。宋春雷将那字条送给抱冰子看了,抱冰子一言不发,退出了竞争,而且第二天就自杀了。
问题是杨济仁也因此而拱手将盟主之位让给了宋春雷。
高渐离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他这自信满满的一棒子不仅没有打散那对鸳鸯,反倒将那对人儿打到了同一条被窝里。
他一直在暗中监视他们的活动。他知道他们虽然很要好,但还没有到“以身相许”的地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最过火的举动也不过亲亲嘴摸摸屁股而已。
可抱冰子自杀后的那天晚上,他发现杨雪竟和那位后起之秀宽衣解带,钻进了同一条被窝里。
若非他及时在窗板上猛拍了三下,只怕那对人儿已“将生米做成熟饭”了。
他每次偷偷摸摸做过这些事之后,心里总是很后悔,很内疚,很惭愧,见了杨雪,也就越发抬不起头,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做,他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心思全用在她身上了。
他甚至偷看过她洗澡,而且不止一回。幸好他一回也没被发现过。
在没有人的时候,他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骂自己不是人。但只要一看见杨雪的身影,他还是忍不住偷偷限过去看她做什么。
他的轻功非常好,他的忍术也是扶桑正宗,他可以离她很近而不被她发现。
有好几回,他看见她裸体时,冲动得十分厉害,他几乎想现身冲上去丢翻她了。但他忍住了。
他不敢。
他还要顾及祖宗的面子,顾及她和杨家的面子,也顾及他自己的面子。
而且,他知道她绝对不会看得上他。
时光就在彷惶、羞愧、自责、梦想、偷窥和恍惚中一天一天流逝,他始终无法鼓足勇气向她表白。他始终无法不去想她。
他变得越来越消沉,越来越颓唐,越来越萎靡不振。
她也就越来越瞧不起他。看见他就有气,就想训斥他。
他变得神情古怪,令人不敢亲近。有头有的脸的人物都不愿理他,反倒是镇子里的那些下三滥和他的友情日益深厚。
他和这些地痞无赖们混在一起,学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知识,也学会了许多属于“鸡鸣狗盗”一类技巧。
他的输技、赌技就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很快就没有敌手了。
他从他们那里学习如何做生意、如何和下层人物打交道、如何骗吃骗钱、如何做劫道、绑票“生意”。他甚至还学会了如何配春药,如何“拍花”等等卑鄙的技巧。
那一段时间,他真可以算得上是五毒俱全。
但他毕竟还不是下三滥,他也从来不去做下三滥的事,他也从没把自己看成是个下三滥的可怜虫。
他只是学习“知识”,练习技巧。如此而已。
但是他嫖过。
第一回嫖娼是件令他很丢面子的事,但他很快就从那些妓女那里学会了许多“知识”,他变成了著名的欢场老手。
然而,他每次从妓女身上得到满足之后,心里就会更痛苦、更空虚。
他渴望的是情是爱,是杨雪、是那个高贵美丽凶狠的杨雪,而不是花几两银子就可以买到的充满淫欲的肮脏的肉体。
在杨家人眼里,他已是个堕落的浪子,不可救药的混蛋,没有脊梁骨的癫皮狗。他们还没把他赶出门去,只不过是照顾高家祖宗的情面而已。
于是他就更堕落。直到有一天他醉后放火烧了一家妓院,引起众愤,而他也被杨济仁打了五十大板之后,他才开始发现,自己堕落得太久了。
那时他也不过十七岁。杨雪只比他大三大。
从那时起,他洗面革心,发誓要重新做人。他把自己关在后院的一间书房里,拼命读书,准备去中原考功名。
他的这种刻苦与发愤并没有使杨家人改变对他的看法,但至少,“小高这孩子近来倒还真安静”这句话已常常挂在杨家人嘴边了。
那段时间,他也还是无法忘掉杨雪。他的单恋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更深沉了。
就这样安安静静过了半年多,大家都已渐渐淡忘了他所做的一切“丑事”。
而且也几乎把他给忘了。他又变成了那个无足轻重。
不起眼的高渐离,除了每天给他送饭的仆人外,杨家上下差不多都快忘记家里还住了这么一个亲戚。
但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既种此困,必得此果。高渐离对杨雪的痴恋压抑了很长时间后,终于酿成了一场大锅。
他铸成了大错,而且一错、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