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竟然不清楚这面无表情的中年汉子是怎么站到他背后的。
他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人是紫阳洞的人。
他的第二个念头就是:这人是尾随着“铁琴居士”柳晖来的。
至于柳晖是不是这人的同伙,他还不敢肯定。
他的第三个念头就是:这人不是一个人来的,紫阳洞若要派人来为天风道人所受的折辱复仇,来的就不会少,而且一定都是高手。
也许是高手中的高手。
如果来的高手不止一个,那么其余的高手现在哪里?
是已经进屋制了贞贞?还是散布在四下把住了路口?
高欢心里透了一股森森的寒意。
这立在苍茫的暮色中的中年汉子,竟似是一尊杀神,浑身都透出种凛冽的杀机。
中年汉子用一种古板的声音道:“高欢?”
“不错。你是什么人?”高欢一面说话,一面暗暗错步,准备跃回房去,因为贞贞还在里面。
“你就不用费心了。你的小姘头已经有人在照顾着。”
中年汉子面色木然,根本就没有表情可言。
贞贞的哑叫声只响了一下,就没有了。
高欢大吼一声,扑向门口,脚尖顺势挑起的一块拳大的石块直砸向中年汉子。
一箭双雕。
中年汉子在高欢腾身的同时,也闪身欺近,但石块来势之猛显然大出他意料之外。
一道优美的弧线飘起。中年汉子几乎根本就没有停顿一下,贴着飞石平平地飘过,扑向高欢。这种身法就是当世任何武林高手见了,也不得不佩服。谁会想到这么一个木木纳纳的怪人,竟有如此超妙的身手呢?
高欢怔住了,不是因为中年汉子神奇的身法,而是因为一个中年女人刚刚将一柄长剑架在了贞贞的脖子上。
她就在门外,表情木然地望着高欢。
贞贞眼中惊恐希冀的神色,任何一个男人看了,都不能不心疼。
中年汉子见高欢停住了,也倏地定住了身形,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动过一般。
四个人,两个男人,两个女人,都是一动不动。
如暮色中的四尊石像。
“你们要干什么?请你们先放开她,一切找我好了!”
高欢放弃了拼斗的打算,他不想拿贞贞的性命开玩笑。如果他放手全力一搏,面前这两个人也许会死在他手下,但贞贞一定先死了。
贞贞的性命,在高欢心目中可比这两个中年男女重要多了。
“高欢,你折辱了本洞天风道长,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所以你最好还是放弃动手念头,或许洞主还会饶过你。”中年女人的口齿虽然伶俐多了,但语气还是同样古板,仿佛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两位前辈抬抬手,放了这个姑娘吧。只要你们不找她的麻烦,怎样对我都行啊!”
高欢已经是近乎哀求了。
贞贞的眼中泪水盈盈。
就她所知,高欢从未如此求过别人。
她这时才知道高欢竟将她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贞贞只觉得自己此刻即便死了,也是值得的。
两个中年人似乎怔了一下。像高欢这种人,他们从来没见过。
虽然他们见识过无数高手,却从来没有一个像高欢肯为了一个女孩子不惜低声下气。
他们只要抓住了贞贞,让高欢干什么大约都是可以的。他们知道这一点,高欢一开口哀求他们就知道了。
“高欢,要放了这个丫头不难。你得先跪下,磕三个头,叫我三声爷爷,叫她三声奶奶吧。”中年男人木然道,“声音要大,我们耳朵不好。”
贞贞震惊了,却苦于无法动弹,无法开口劝阻高欢。
世上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都不会做这样卑贱的事情。对于江湖人物、对于那些武林中的高手,更是如此。
要他们跪地磕头,还不如杀了他们。
江湖豪杰向来是头可断,血可流,面子不可丢。
然而高欢跪了下去。
贞贞闭上了眼睛。
“爷爷,爷爷,爷爷!”高欢对着中年汉子恭恭敬敬叫了三声,声音很响亮。
中年汉子的心连着轻轻颤抖了三下,似乎经不起这三声呼唤,似乎被钢针扎了三下。
高欢又对着中年妇女叫了三声“奶奶”,中年妇女的心也奇怪地抖了三下。
按理说,武林中没有任何一种蚀音魔功能令他们如此恐惧,然而一个被侮辱的男人的“爷爷奶奶”的叫声却让他们感到了震动,这岂非咄咄怪事?
他们也曾见过不少人跪地求饶,欣赏过他们的对手在临死前的各种表现:有的倔强,有的沉默,有的怒骂,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哀声求告,有的谄媚,有的冷笑,等等,不一而足。
但他们都在细细地玩味过那些人的表现之后,送他们上了西天。
这次当然也不能例外。高欢得死,一定得死,比以前所有被他们杀死的更应该死。
因为他们惊怖地发现,高欢是恭恭敬敬地磕的头,他眼中的神色说明他是诚恳的,谦逊的。
他没有一丝谄媚,没有一丝不屑,没有一丝愤怒,没有一丝屈辱,连一点泪光都没有。
他们曾经因为总是木然地去杀人去生活,因而赢得了“无心夫妇”的名头。但现在,他们才发现,高欢比他们更木然,更“无心”。
他们知道,若是这回放过了高欢,他一定会报复的,而且报复之惨烈,也必定是骇人听闻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
是永远凝固下去,还是惊天动地的爆发?
“我已经照你们说的做了,请你们放了她吧!”高欢仍然跪着,低着头,“她还只是个孩子。”
无心汉子的心又抖了一下。
他知道这青年人能赤手击败天风道人,武功一定极出色,扪心自问,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若然有,他们是绝对不会不立即出手。
无心汉子木然道:“好说。你先自点了膻中穴。”
高欢讶然道:“难道你们现在还会怕我么?”
这句话问得不是时候,因为那正刺中了他们的痛处。
无心妇人冷冷道:“少说废话!”
高欢看了看贞贞。贞贞焦急万分地对他大使眼色,那意思是十分明白的。
谁也不会去自点膻中穴,因为那是死穴,点中之后,若不能及时解救,一定会死去的。
高欢舔舔嘴唇:“我若点了,你们真就放了她?”
贞贞快急疯了,心如刀绞一般痛。
“你只按我们说的去做,我们可没说放不放人!”无心汉子又抖了一下,声音中夹进了几丝焦躁。
高欢咬咬牙,右手骈指一戳,正中自己的膻中穴。高欢浑身一震,僵住了,直挺挺地倒下去,如一块倒下的石碑。
高欢的右手仍然是骈指时的姿式。没有半分作伪,高欢的确是自点了穴道。
贞贞脑中一声大响,仿佛有一根弦断了似的。她昏过去了。
无心妇人一收剑,轻轻一推,贞贞的身体飞到了高欢身边。
看着这两个昏迷不醒的少年,无心夫妇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不安,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紧紧缠着他们的心。
太阳已经收尽了余光,新月儿在淡蓝的黄昏天幕上,显得雍容华贵。无心夫妇的面上仍然没有表情。
“当家的……”无心妇人打破了沉静,首先开口了。
“什么?”无心汉子也感到没有话可说。
“怎么办?”
无心汉子似乎觉得有点奇怪地望了妻子一眼。纵横江湖十数年,他夫妇二人从来就不会遇到“怎么办”的问题。
“杀。”
无心妇人很轻地叹了口气:“你动手罢!”
大名远扬的“无心妇人”竟然自己不忍心动手了,这岂非又是咄咄怪事?
无心汉子竟也叹了口气:“好吧!一来副洞主严令,不得不执行;二来,这小子实在很特别。”
他们首次在同一时刻想起了“报应”这两个字。但旋即,这两个字便从他们心中消失了。
他们都不愿自己多想这两个字。
无心汉子缓缓走到两人身边,定睛看着贞贞痛苦的面容和高欢漠然安详的脸庞。
“无心妇人”杀人,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但他们二人从来没有碰到过今天这种情况:他们绑架了高欢的“小姘妇”,于是高欢就自杀以求救得贞贞的性命。
“无心夫妇”从来没感到过自己的双手是卑鄙的,今天却隐隐感到了。
无心汉子闭上了眼睛,力运双臂,狠狠击了下去。
“无心夫妇”杀人,向来是睁着眼睛的,因为他们喜欢看对手在挣扎中死去。他们从来用不着闭眼。
“无心夫妇”杀人,向来是轻描淡写的。似乎只是挥手之间的事,从来不会“狠狠”地去击打对手。
可是,他们的一切戒律今天似乎都改变了,就因为高欢是个特别古怪的人吗?
可是,最最重要的一点,也就是无心汉子的目的,却一点儿也没变。
那就是:杀死对手。
这一目的,他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过去没有改变,现在也不准备改变,如果他还有将来的话,他将来也不会改变。
他们是“无心”之人,他们不想再变回“有心”的人,他们的心,早在许多年前他们杀死亲生儿子时,就已不存在了。
他们已习惯了“无心”,他们宁愿“无心”。
就因为“无心”,他们这许多年来才从未感到有什么痛苦、有什么欢乐、有什么烦恼。
他们所有的,只是宁静。
无心汉子的手击中了高欢的心口。他知道他击中了。
那感觉竟是如此真实。
他认为,高欢已死定。
无心妇人在她丈夫的手击下时,微微地闭了一下眼睛。
她听到一声闷响,便重又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她的眼睛睁得滚圆滚圆,似乎见了鬼一般,那眼珠子似乎都掉下来。
因为倒下去的那个,竟然是自己的丈夫。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从来没见过他被击倒在地。
但她马上反应过来了,身形一晃,电一般射了过去。
她要尽快杀死高欢,尽快救出她的丈夫。
她倏地停住了。
因为躺在地上的高欢忽然间伸出一只手,正搭在她丈夫的“百会穴”上。
那只手掌上一定是蕴满了内力的,只消轻轻一送,她丈夫就会全身经脉立断。
即使她能伤了高欢,她也不能出手,因为那样的话,她自己就失去了丈夫。
她的心一下空了。
空荡荡的如断线的风筝。
高欢坐了起来。微笑道:“你们想必就是盛传江湖的‘无心夫妇’?”
无心妇人茫然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欢的那只手。
“如果我说要你干任何事,只要你干了,我就不杀你丈夫,你干不干?”高欢笑得更开心了。
报应来了,真快!
刚才还是他们任意侮辱高欢,现在正好倒了个个儿。
无心妇人抖动了一下。她知道,高欢的报复一定是极为惨烈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高欢倒很耐心,“是不是我没说清楚?”
“你……要我……干……干什么?”无心妇人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问道。
她的手在抬剑。她想自杀。
“你不许自刎!因为你自杀的话,我也绝不会放过你丈夫的。”高欢的眼光十分犀利。
她连自杀都不行,看来只有活受罪了。
“我方才说的话,你答不答应?只要你答应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就放了你丈夫!”高欢悠然自得,“你放宽心,我倒是说话算话的。”
“我……我答应你!”她精神已经崩溃了。
高欢让她做任何事,她都会做的。
高欢面上的笑容消失了,沉吟半晌,浩叹一声道:
“好,我放了你丈夫。”
无心妇人茫然点点头。她不明白高欢在说什么,她受的刺激太大了。
高欢沉声道:“因为我发现,你们并不是真正的“无心”,至少你们在杀我和贞贞之前还叹了口气,而且你为你丈夫甘愿做任何事,所以我放了你丈夫。……你们是一对好夫妇。……咳!……”他松开手,拍开了中年汉子被封的穴道。
无心汉子跃了起来,喷出一口鲜血,神情古怪之极地望了望高欢。
高欢方才的话,他都听见了。
“当家的,你……”无心妇人似乎只到这时才醒悟过来了,一闪身奔了过来,扶住了他。
无心汉子凝视着自己的妻子。
他的目光出奇地温柔。
她也似乎被他温柔的目光融化了。
他们不再说话,甚至也不朝高欢多看一眼,转身缓缓走向东方。
高欢望着他们在幕色中渐渐消失失的背影,心中也一片茫然。
他还没有完全弄明自己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放走了他们,他无法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真正动机。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
可既然是已经做过的事,就已成为过去,成为典故,成为历史。
历史值得研究,典故值得运用,过去只值得遗忘。
他还是坚信他已悟出的道理——对已经做过的事,不必后悔,也不必庆幸,更不必沉缅于其中而不能自拔。
重要的是现在,现在你该怎么做,你该做什么。
更重要的是将来。
……
高欢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沉思了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