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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剑台》第四章 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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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出城走不多久,他便来到一座土墩之前。土墩高约丈许,状如伏牛,他知道,不用问得,十九便是这里了。

    丘后有块小草地,四外都是水田,人立丘后,掩蔽异常,除非有人自对面的荒山中出来,否则站在这里很难被人发觉。余小华到达,丘后空空,他四下望了一眼,心想:是我来早了呢,还是来迟了?万里追风来过又走了吗?

    他只知道已经过了午正,确切时刻却不清楚。

    不过,他记得万里追风只说“午后”,并没明定午后多久。日落以前,均可以称为午后。万里追风以为他真的有密函递交,决不会失约不来。所以,不管怎样,他现在都得静静等下去。

    雨仍下着,虽比先前小了一点,却比先前更密。放眼四望,一片苍茫,水田里的水翻滚如沸,雨行中弥漫着白色的水汽。

    余小华并不在乎身上淋雨,只是雨水流到眼里,有些刺痒难受。

    他用衣袖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脸,心中解嘲地想:帮中谁也没有洗脸的习惯,日子一久,人人都几乎被污垢掩去了本来面目,今天我倒破例洗了个痛快了!

    余小华站得腿酸了,便移步在空地上缓缓走动。忽然间,“卜”的一声,脚下似乎踩碎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是块瓦片。他看了看,不禁暗感奇怪,地上这片瓦,虽然已给他于无意中踩碎,但仍依稀可以瞧出,瓦在未碎之前,竟是一片完整无缺的新瓦。

    环顾附近,再无第二片,一片新瓦怎会跑到这里来的呢?

    受着好奇心驱使,余小华俯下身去,想捡起一块碎片看个仔细。不意拨动瓦片,下面赫然露出一角纸折,抽出一看,竟是一个折得整齐齐的方胜儿。

    余小华以上身挡住雨水,匆匆将方胜儿拆开,纸上潦草地这样写着:

    “有急事须立赴他处,不克候晤,负歉良深。三天后盼能于长安南门外子午镇重谋一会!知名不具。”

    余小华深深嘘出一口气,感到失望,也感到欣慰!

    失望的是,三天为时不短,这三天中不知道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感到欣慰的则是万里追风至少在目前仍然安然无恙!

    余小华撕碎纸片,践人地下烂泥中,若有所失地又向城内走来。

    走到昨日那座酒楼附近,雨实在太大了,他不得不暂时避到一家生药铺子的屋檐下去。

    屋檐下面早已有两三个人站在那里。余小华低头缩颈拢进去,也没有留意去看,站定头一抬,与正对面一人四目相接。

    四目相接之下,双方均不由发出低低一声惊咦!

    檐下,迎面站着的,赫然竟是那位“侠蝶”柳中平!

    余小华定下神来,含笑拱手道:“柳侠好。”

    侠蝶注目道:“哦,你也知道我是谁了?是神行太保告诉你的吗?”

    余小华笑着点点头,眼望街心,自言自语说得一句:“唔,这阵雨好大。”

    接着,又漫不经意地转过脸来道:“柳侠准备去那里?万里追风祁大侠呢?”

    侠蝶颇感意外地道:“我正想问你,昨晚你们不是约好今天在什么地方见面的吗?”

    余小华暗自警惕,心想:二人昨晚一道出去,不过事隔一夜,结果一个去了哪里,另一个竟不知道。由此可见万里追风目前是如何地隐秘着行踪,虽至戚如表弟者亦不例外。我现在说话可要加倍小心点才好。

    余小华迅忖着,故意皱了皱眉尖,摇头苦笑道:“这位祁大侠真是难应付。他要我今天中午左右在这附近守候着,他如有空,一定会来找我;过了午时不来,约会即作罢。他说要是遇上这种情形,就表示他另有要事,已经去了别的地方了。”

    侠蝶望了望天空道:“午时该过啦。”

    余小华埋怨道:“可不是,我也准备回去了。”

    侠蝶好似深知万里追风之为人,听了这番话并不生疑。这时注视着又道:“你们约会是他有事找你,还是你有事找他?”

    “我找他!”

    “什么事?”

    余小华耸耸肩胛道:“谁知道家师找他是为了什么事?家师只说要跟他会晤一次,命我问问他何时有空,时间地点随他定。”

    侠蝶似甚注意地道:“你转达了没有?”

    余小华苦笑摊手道:“我哪有转达的机会呢?昨天在桃园酒楼刚刚坐下来,便碰上那位什么神行太保,天南地北,全是他一个人的话……而今天,还没见到面……”

    侠蝶沉吟不语。余小华反问道:“你们昨晚不是一起出去的么?”

    侠蝶苦笑着摇了一下头。余小华暗哼道:“打见面时开始,一直都是你问我;我才不过问了你一句,你就不愿回答,我是天生应该受你盘问的吗?嘿,世上没有这等便宜事!”

    于是,他故意眯起眼缝,装出迷惑神情,追问下去道:“昨天你去酒楼找他,他问你‘是不是?’话虽然只问出一半,意义却很明显,似乎是你正在为他办件什么事。他问你是不是有了‘眉目’,你当时点点头,颇有‘幸不辱命’之意,你究竟为他办的什么事?”

    余小华这种条分缕析,单刀直入的问法,使人无法遁拒,同时侠蝶于怔讶之余,也似乎感觉到自己问了那么多,实在没有不予回答的道理。

    因此,他迟疑了一下,便道:“你也参加了这次武会,是吗?”

    余小华点点头道:“是的。”

    侠蝶接着问道:“寿宴呢?”

    余小华点头道:“也参加了!”

    侠蝶正容道:“那就好了。那天寿宴上,他自告奋勇,要为盟主查出那名黑衣蒙面人的底细。我与他关系不同,自有助他一臂之力的责任,而且,而且”

    余小华微微一笑道:“而且也只有你才够资格帮助他,因为在轻身功夫方面,当今武林中,除了他,便是你!”

    侠蝶一呆道:“这……这谁告诉你的?”

    现在,一点也不会错了;这位侠蝶显然并不否认自己轻功仅次于万里追风祁天保,那么,那夜的灰衣蒙面人不是他还会有谁?

    余小华强自镇定着笑了笑道:“谁告诉我的还用得着问吗?”

    侠蝶立即想到是神行太保,不禁傲然一嘿道:“戴宗衍这家伙真是灌不得三杯黄汤!”

    余小华趁机接下去道:“追查那蒙面人,结果柳侠已有所发现是不是?”

    侠蝶左右望了一眼,干咳着低声道:“是的,不过是不是就是那厮,却很难说。

    因为前两天月色不好,我又是在他到达后才蓦然警觉……”

    余小华暗骂道:“活见你的大头鬼,既然警觉,为何不继续追下去?你这一身轻功,是练来玩把戏的么?哼!”

    侠蝶望着他,眼皮一阵眨动,好像在他脸上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滚动的双眸中,蓦地闪耀出一片既疑且惊的异样神采,骤然问道:“老弟贵姓?”

    余小华张目道:“余。怎么样?”

    侠蝶注视着道:“余?不会错?”

    余小华大感不快,冷笑道:“柳侠姓柳错了没有?一个人什么事都可以记错,难道连自己的姓名也会记错不成?”

    侠蝶连忙赔笑道:“抱歉,抱歉。”

    但他这两声抱歉,显然并无致歉之诚意在内,上身虽然弯了弯,一双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余小华脸上,笑容也只止于皮而不及肉。第二句抱歉甫行出口,一声干咳,紧接着,强笑了一下又道:“弟台府上那里?两位尊大人如何称呼?”

    余小华从小就是孤儿,自懂事以来,就在鹑衣阎罗身边,这一问,正好触及他的隐痛。

    不过,他天生一副好胜性格。如在平时,换了别人问他这话,他也许早忍不住眼眶发红了;然而,现在他打内心对这名侠蝶生出厌恶之感,闻言后,淡淡胡扯道:

    “祖籍山东,出身贫苦人家,柳侠幸勿见贱才好。”

    侠蝶眨着眼皮道:“口音怎么不像?”

    余小华不耐烦道:“丐帮弟子日走千户,四海为家,柳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每个丐帮弟子出口便是方言,还向哪儿去乞讨?”

    这个软钉不可谓不大,但是,侠蝶一张脸孔却连红都没有红一下,自顾双眉紧蹙,不住喃喃道:“相像到这种程度,真是怪事……”

    余小华听懂了,不禁好奇地问道:“你说我像谁,还是谁像我?”

    侠蝶不经心地头一摇道:“太像了!”

    余小华一哦,忙道:“谁?”

    侠蝶回过神来,连忙支吾道:“噢,没有,不是,不是,我的意思只是说,我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唔,大概是我记错了也不一定。”

    余小华知道侠蝶是在敷衍他,不过,他也无意穷追下去。天底下相像之人多的是,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想着,却忍不住捉弄对方道:“柳侠真是健忘。”

    侠蝶张目惜愕道:“真的见过?”

    余小华三指一竖,道:“一共三次!”

    侠蝶直愣愣一嗯,余小华微微一笑,接下去道:“第一次:武会上;第二次:

    太平宫内;第三次:昨晚在前面那家‘桃园酒楼’上。今天这次不算!”

    心底下,却在暗哼道:“一共五次,还有一次是在太平宫后园那座假山背后!”

    侠蝶知道受愚,尴尬地笑了笑,眼神闪烁不定,显然已经有点心不在焉。这时,雨小了,天色反而益发暗了下来。

    余小华拱拱手道:“柳侠再见!”

    语毕,转身上街,出镇向分舵中走来。

    回到分舵,十方土地正在跳脚大骂,被骂者正是午间看小书的那名年轻胖乞儿。

    听口气,这位三结司事似乎是怪责那小胖子乞儿,为什么不问清余小华去的是什么地方?现在四郊都找遍了,仍然不见人影,如有差池谁负责任?

    余小华见小胖子师兄受了冤枉,连忙奔上前去笑喊道:“是不是百花露喝完啦?”

    殿上众丐一致转过身来,余小华为缓和一下空气,接着又笑道:“蔡师叔请看仔细”

    底下正待说出:“有人说小华长得极像某一个人,看蔡师叔想不想得出那人是谁?”

    讵知底下的话尚未出口,十方土地于看清之后,脸色遽然一变,厉声喝道:

    “余小华,你是不是已厌嫌叫化子生涯?!”

    余小华当场呆住了!自他有知以来,这尚是第一次遭受这种严峻的叱喝,同样的,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帮中这位内堂三结蔡师叔如此暴怒互余小华震骇而又惶惑,连忙双膝跪下道:“蔡师叔请息怒,如小华做错什么,就请蔡师叔径依帮规处罚吧!”

    十方土地一指道:“你,你这样受不得肮脏,为什么不连这身烂衣服一并脱去?”

    余小华明白了,垂首低声首:“小华并非……”

    十方土地蓦地抓起一把泥灰,兜头泼下,骂道:“并非什么?你想做人,我偏要你像个鬼!你小子不服,尽可到帮主面前告我去!”

    余小华给泥灰泼得满头满脸,连眼睛里眯进了沙子都不敢伸手去揉一下。今天这位蔡师叔,火气虽然大得过分了些,不过,说实在的,几十人走在一起,如仅他一个脸孔是干干净净的,给外人看了,也很扎眼。而且,这位蔡师叔与帮中其他三结长辈不同,除了帮主,就数这位蔡师叔最疼他,委屈再大,他也只有咬牙承受!

    十方土地见他默无一言,火气立即平息下来,挥手道:“后面吃饭去!”

    余小华起身向后面灶房走入时,朝那名叫“小胖”的师兄丢了个眼色,那名刚挨了一顿骂的小叫化,随即悄悄跟了进来。

    余小华一面吃饭,一面轻声问道:“小胖,刚才你大概已经看清楚了,你替我慢慢想一想看,看我是不是长得跟什么人一模一样?”

    小胖点点头,瞑目思索了片刻,忽然跳起来叫道:“啊,对对”

    门口一暗,一人冷冷道:“对什么?”

    两小抬头,竟又是那位十方土地悄然光临,余小华连忙放下碗筷道:“我们在谈笑而已,蔡师叔有甚么吩咐?”

    十方土地似乎没听到余小华先前的问话,所以,这次并没有再发牌气,仅向小胖一抬下巴道:“你到前面来!”小胖答了声“是”,就低头跟着走了。

    晚上,余小华找着一个机会,又向小胖偷偷问道:“像谁?现在告诉我。”

    小胖连连摇头道:“想不出来。”

    余小华怒道:“你小子怎么啦?先前在灶房里你不是明明已经想到一个人的吗?”

    小胖低叹了口气道:“像谁还不都是一样?我只是有点印象,真的要我说,可也说不上来。唉唉,好累,小华,白天我已因你挨了一顿骂,这次请你饶了我好不好?”

    余小华没有再说什么,然而,在内心却已止不住暗暗起疑。心想:侠蝶那厮目光锐利无比,决不会看错什么,我一定生得极像某一个人!

    像谁呢?

    他长到这么大,只有偶尔去河边掺水解渴时,才会从水底看到过自己的脸孔,而那,也只是一个晃动而模糊的廓影而已。所以,他自己究竟有着如何一副长相,实在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在丐帮,照镜子无异是笑话,同时,帮中也根本找不出一面镜子来。因此他要想解开这个谜团,唯一的办法,便是偷偷背着人再将脸孔洗净一洗!不过,这事不给发觉便罢,一经发觉,他就势必要永远失去蔡师叔的欢心了。

    值得这样吗?有必要这样做吗?

    最后他觉得他实在不值得为这件事多烦心,如果老是念念不忘于这一点,真是太幼稚,也太可笑了!他已能凭一腔热血和一身胆略,不辞生命之险,想尽方法以图挽救一名江湖奇人之生命,他已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天空灰暗如铅,雨仍间间歇歇地下着,由渭门通往长安的驿道上,一片泥泞。

    冒着雨,踏着湿滑的驿道,二三十名破衣叫化,正奔丧似的赶向长安方面。这时,走在最前面的十方土地忽然回过头来喊道:“小华,你过意得去吗?”

    紧随他身后的余小华抹了抹额角答道:“这是蔡师叔自己愿意的,小华又没有勉强,不论如何,小华非在三天之内赶到子午镇不可!”

    十方土地又道:“到底为了什么事,你总可说说呀!”

    余小华摇头道:“到了子午镇再说,现在不行。蔡师叔如果不高兴,要打要骂都可以!”

    十方土地没有打,也没有骂,只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苦笑笑,放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三天后,子午镇到。人镇至本地丐帮分舵安顿下来,余小华向十方土地道:

    “小华想一个人去外面走动一下,小华自己会当心,请蔡师叔这次千万别再派人跟着。”

    十方土地拗他不过,只好蹙额予以默允。余小华走出子午镇分舵,来到大街上,一面前行,一面东张西望,希望能发现万里追风就藏在某个角落里向他招手。

    子午镇为当时由长安入川之要冲,向有小长安之称,市面之繁荣,自不难想像。

    可是,令余小华失望而又疑讶的是,他几乎已将几条主街全部走完,却始终没有发现万里追风的影子。

    “是我来迟了?还是他临时又有事去了别的地方?如属后者,这一次,将如何再与他联络呢?”

    余小华正踟蹰间,忽见前面有座剥落的更亭,里面只坐歇着一个卖春笋的大孩子。那大孩子头戴竹笠,似乎走累了,膝头上横着一支木扁担,此刻正倚在扁担上打瞌睡。余小华见四下无人,亭中清净得很,便也信步走了进去。

    余小华刚想在另一座石礅上坐下,耳边忽然听得。一阵细语道:“谢谢你,将密函投在空箩内吧。”

    余小华猛然一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面前这名“大孩子”,原来就是“万里追风”所伪装!

    余小华四下望了一眼,凑过去低低说道:“老实告诉祁大侠,所谓递交密函,不过是个藉口而已。晚辈另外有几句话要跟祁大侠说一说倒是真的。”

    万里追风愕然抬起两道吃惊的目光道:“什么?你你是说你自己有话要跟我说?”

    余小华头一低,低低说道:“是的,不过在说出来之前,有两件事必须请祁大侠先行答应下来。”

    万里追风侧脸道:“哪两件?”

    余小华诚恳地道:“请祁大侠相信它的可靠性,并请祁大侠不要追究它的来源!”

    万里追风眼皮微撩,目中迅速掠过一片光亮,点点头道:“我答应了!”

    余小华咬唇思索了一下,然后望向对方道:“俗语说得好:‘疏不间亲’,但是,我现在却不得不犯这个忌讳。前次我问祁大侠:‘谁是当今轻功方面的第二人?’老实说,是有原因的。不幸得很,未料到这人竞是祁大侠的表弟……”

    万里追风眼皮眨动,一声不响,余小华继续说下去道:“如今我要说的是:假如祁大侠必须留在中土,而同时又无法疏远你那位表弟的话,希望祁大侠能记取一件事:你那位表弟正奉着某方面的使命,在处心积虑地想取得你的首级!”

    余小华满以为万里追风听到这消息一定会惊讶得跳起来,然而,使他意外的是,万里追风竟然一点惊骇的表示也没有。他听完,一如先前那样,眼皮不住眨动,静静地望着余小华。余小华灰心地喃喃道:“我知道祁大侠不会相信……”

    万里追风突然注目道:“老弟!就算它是真的吧,但是,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何这般关心?一定要将这消息转达于我呢?”

    余小华道:“理由很简单:他们计划着如何取你首级,却没有宣布你的罪状,或者说出你有其它什么该死的理由!”

    万里追风眨眼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对你自己十分危险么?”

    余小华道:“我知道。”

    万里追风道:“那你这是何苦?”

    余小华道:“跟你的情形差不多!那名黑衣蒙面人武功不知高过你多少,而他要加害的又不是你,你自告奋勇追查他的底细又是何苦呢?”

    万里追风缓缓站起身子,挑起那副只剩下几根青笋的空箩筐,拉低草笠前沿,停顿了片刻,道:“再见了,希望有机会报答你。”

    语毕,头一低,转身出亭而去,脚下似缓实快,眨眼便于街角消失不见。

    余小华呆立目送,心底不住默忖道。“他反应这般冷淡,最后这句话好像还有点嘲弄意味,他到底是相信了,还是没有相信呢?”

    渭门一家客栈的后院上房中,床前一灯如豆,窗外细雨浙沥。侠蝶柳中平,呆呆地望着昏黄跳动的灯火,默默出神,心内却在怔仲不安想着:“这一次,情形相当反常。以前,他虽然不愿让人家知悉他的行踪,但对我这个表弟,却一直例外。

    我投入‘血剑魔帝’座下,尚是近三年的事,这一点,他决不可能知道。可是,奇怪得很,日前太平谷碰上,以及昨晚我告诉他,那名黑衣怪人可能就在这渭门附近;我装得那样关心,那样诚恳,而他先后两次离去,都是一声不响,不辞而别,连一个字都没有留下。难道,难道他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窗门上忽然响起轻叩之声,侠蝶一收神,闪目低喝道:“谁?”

    窗外一个暧昧的声音低低道:“小的张三,柳爷。”

    侠蝶缓下脸色皱眉道:“什么事?”

    张三压着嗓门儿道:“适才留香院传信过来,说院中刚到了一个苏州妞儿,楚楚动人,色艺双绝,还是原封货,问柳爷今夜是否……”

    侠蝶眉目一动,忽又轻叹了一声道:“回他们,改天再说,今夜大爷心绪不佳。”

    窗外那位叫张三的店伙似乎甚感失望,迟疑了好一会儿,方自齿缝里挤出了一声“是”,转身懒懒而去。

    侠蝶站起身,开始在屋中负手徘徊起来,蹙眉俯仰,苦思良策。就在这时候,虚掩着的房门忽然无风自启。

    侠蝶身子一转,不耐烦地一挥手道:“去去,已跟你说过”

    话说一半,倏而缩口。房门开处,当门静立的,竟是一名玄装蒙面人。头裹黑巾,面垂黑纱,身穿黑绸劲装,外技黑绸风衣,通体一身玄黑,只在黑衣坎肩上微微闪烁着两道金光。

    侠蝶轻轻呵了一声,紧上一步,深深一躬低声道:“不知‘金剑令主’驾临,卑员该死。”

    玄装蒙面人目光眨动,冷冷问道:“‘玉剑令主’交办的任务办得怎么样了?”

    侠蝶嗫嚅着道:“是的,已经见过一面。不过,这个,咳,咳,尚请两位令主在时间方面能稍予宽容……”

    玄装蒙面人冷冷接道:“既已见过面、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呆在这里?”

    侠蝶有苦难言,搓着手,无从回答。心念一转,忽然踏出一步,低低道:“报告令主,万里追风方面虽然一时还候不着机会,但卑员却另外得着一件比这事更为重要的发现。”

    玄装蒙面人目中一亮道:“什么事?”

    侠蝶再上一步,低低附耳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玄装蒙面人双目暴睁道:“你相信没有看错?”

    侠蝶肯定地道:“决错不了!”

    玄装蒙面人道:“那么你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

    侠蝶轻轻说道:“他们出江门向西,去的可能是长安方面。如卑员猜测得不错,他们必是回太原总舵了,现在最多才到达子午镇附近。”

    玄装蒙面人沉吟了一下,道:“好,你马上改装,本座派‘十二滚刀手’交你行事。原则上,人要活口,非到万不得已,不要伤他性命。”

    十方土地蔡公明领着大大小小二十七名后辈弟子,于两天之后的黄昏时分,渡过渭水,抵达北田镇。

    一路上,十方土地就像中了魔似的,不断皱眉,甩头,喃喃自语:“‘血剑魔帝’?……‘血剑令’?……玉剑令主?……想取‘万里追风’首级?……怪事,真想不出这帮人究竟是何来历余小华很是希望十方土地蔡公明能知道什么。他所以被喊做“十方土地”,就因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耳目之灵,全帮称冠;就是在整个武林中,消息能比他更快,更灵的,也没有几个人。而今,连他这位“十方土地”都想不出“血剑魔帝”可能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由此可以想见,武林中知道这件事的,一定不会太多了!

    北田镇是个小地方,在这里,丐帮没有设立分舵。但由于渡过渭水,已日渐接近总舵势力范围,大家的心情也就都比较轻松起来。十方土地抬头望了望天色,暂时丢开心中的疑问,指着离镇不远的一座树林向众丐道:“今夜就歇那边林中。现在大伙散开,三个人一组,一个时辰之后林中集合,每组负责备办鸡一只,酒二斤,向本座报到。”

    众丐闻言,欢呼四散,转瞬之间,便走得只剩下十方土地一个人!十方土地进入林内,一面查看四下地形地势,一面捡集可资搭灶生火用的干柴和石块。

    天色大黑后,众丐先后回返。九只大肥鸡,纷纷掷落十方土地脚前。也不知众丐使的什么手法,那些肥鸡活生生,扑扑挣扎,却没有一只发出咯咯叫声。酒则分装在各人的葫芦中。接着,十方土地重新分配:二十七人,六人分两班,轮流绕林警戒;三人搭灶生火;九人调和盐泥;九人烧烤。不过半个时辰之后,整座林中,就散溢着浓烈的烤鸡香味。

    鸡烤熟了,众丐拣了其中最大最肥的一只,捧至十方土地面前。这是丐帮规矩,饮食必须同行辈分最高者先行享用。十方土地接过来,轻轻往地下一掷,干焦的盐泥碎裂脱落,顿时现出一只黄油油的全鸡。十方土地撕下一条鸡腿,啃了一口,然后挥挥手,示意大家可以开始吃喝了。

    欢笑声起,鸡、酒飞传,火光照亮了每一张欢悦的脸庞。警戒撤回,大家背向环坐,面对四外,警戒责任暂时由大家共同担负。

    就在这时候,林外西南方,十三骑如飞驰至。

    在遥遥瞥及前面林中的火光之后,为首一人单臂一举,后面十二人立时收缰勒住坐骑。

    为首那人于马上回身,手势一比,十三人同时跳身下马,马缰一甩,各掣兵刃,有如十三道轻烟,一起向那有火光透出的树林扑去。

    十方土地刚喝完一大口酒,葫芦尚未离唇,神色一动,已然感到情形有点不对。

    果然,一个阴沉的声音突然响起:“蔡公明,要文的还是要武的?”

    众丐相顾变色,十方土地手一伸,止住众丐妄动,转头向发话之处望去。只见发话者站在左侧二丈左右外一株大树阴影下,两边及身后,黑影幢幢,一时也看不清究竟来了多少人。

    十方土地打量清楚后,平静地反问道:“文的如何?武的又如何?”

    阴影中那人嘿嘿一笑道:“文的交出‘余小华’;武的,生死交由阎王决定!”

    十方土地周身一震,强自镇定着问道:“朋友此举何意?难道朋友们不知道余小华仅是本帮一名初涉江湖的白衣弟子吗?”

    蒙面人道:“不要多说废话了!”

    十方土地又道:“就算本帮这名白衣弟子会于什么地方无意间开罪了朋友们,朋友们难道就不能看在我们严老总面上,高抬贵手么?”

    蒙面人道:“蔡公明,你弄清楚,来侠只是懒得麻烦而己,可别以为本侠对你蔡公明有什么好感!”

    十方土地默然片刻,忽然说道:“诸位能不能暂时退出半箭之地,待姓蔡的跟兄弟们打个商量后再作答复?”

    蒙面人道:“好,以一盏热茶时间为限!”

    手一挥,果然带着同伴遥遥退去。十方土地注视着喃喃自语道:“我明白了,他们是要活口。”

    他自语着,转过身来,扫视众丐一眼,沉重地低低说道:“来的必是血剑魔徒,而且我已判出,这名为首者,十之八九就是那个蓝衣侠蝶柳中平。不过,谁也不许声张,如他们知道身份已经暴露,我们就更别想有人活得下来了!”

    余小华咬牙道:“我们有二十八个人,何不与他们一拼?”

    十方土地苦笑笑,没有立即回答,低头思索了一下,忽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塞到余小华手中道:“这是帮主的‘阎罗令’,你先收好。”

    余小华愕然道:“蔡师叔,这……这是什么意思?”

    十方土地黯然一笑,深深叹了口气道:“是的,小华,我们要拼。不过,蔡师叔最大希望就是拼的结果,我们这二十八人之中,能够有一个活着留下来。”

    十方土地说着,又叹了口气,指了指余小华手上那个布包,对余小华道:“今夜如能生离此地,可带着这个前往黄山,去找本帮仅存的一位十结太上长老‘风尘老人’古慈公!本帮尚有这么一位古长老,只有帮主与我蔡公明二人知道,而帮主将这个布包交给我,已有三年之久,为的也就是预防着会有今天。小华,这里面附有密函一封,找得古长老,他老人家自会告诉你有关你的身世……”

    余小华激动地道:“我不走!”

    十方土地充耳不闻,又向其他诸丐沉声道:“当小华离去时,我们二十七个,必须舍命扑击任何一个意图拦截他的魔徒。这样的结果,自然是死,但如小华落入敌手,大家纵能不死在这里,回帮也是难逃一死。你们不幸生为丐帮门下,但愿能记取丐帮光荣传统,救了余小华,武林史上,将会留下你们每个人的名字!”

    余小华悲泣道:“蔡师叔,你无权这样决定。帮规只有同患难,共生死,却未规定什么人应为什么人效死,蔡师叔……”

    十方土地严厉地低叱一声,道:“现在不告诉你也不行了,小华,你知道你是谁吗?”

    余小华听得一呆道:“我是谁?”

    十方土地正容道:“华云表,华少侠!小华,谢谢你喊了我蔡公明这么多年的师叔,如今,你该正名了。小华,今天你如能活着逃离此地,我蔡公明会含笑九泉,同时也会于地下代你向这些因你丧生的师兄弟们解释的。”

    余小华喃喃重复道:“华云表……华云表……余小华……余……我……我……

    我原来姓华?”

    他自语喃喃声中,那句叫小胖的年轻乞儿挽手颤声道:“小华,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长得像谁了。小华,还记得太平谷内七座人像中那个最年轻,最英俊的是谁吗?”

    余小华如呆如痴。就在这时,后面已传来一声沉喝道:“蔡公明,时间已到,得出结果没有?”

    十方土地不理会对方的喝问,目注余小华,沉痛地一字一字地道:“小华,这是你蔡师叔最后所能说的几句了。你如坚持留下,你将是你们中州华家的罪人;丐帮的罪人;天下的罪人!生为罪人;死为罪鬼!”

    语毕,缓缓转过身去,目光一抬,寒着面孔平静地回答道:“是的,得出结果了!”

    蒙面人眨着眼皮道:“怎么说?”

    十方土地忽然仰天悲呼道:“小华,小华,你真的要我蔡公明死也不得瞑目吗?”

    余小华心头猛地一震,如自梦中突然惊醒,当下牙一咬,毅然一跳而起,拔足向林外没命奔去!

    蒙面人一见颇感意外,得了愣,挥手勃然怒喝道:“拿下!死活不论!”嗖!

    嗖!嗖!三条黑色身形,应声分自三个不同的角度腾射而起,迅疾无比地凌空向余小华扑来!

    但听十方土地厉呼一声:“上!”众丐纷纷抢扑……

    接着,叱喝与惨叫并起……

    “你如坚持留下……你将是你们中州华家的罪人……丐帮的罪人……天下的罪人……生为罪人……生为罪鬼……小华,小华,你真的要我蔡公明死也不得瞑目么?”

    “小华,你可知道你是谁……华云表,华少侠……小华,你该正名了!”

    “生为罪人,死为罪鬼……小华,你该正名了……小华,小华,你真的要我蔡公明死也不得瞑目么?”

    脚下崎岖,眼前昏暗,余小华跌倒又爬起,没命向前奔跑。他不敢回头,也不忍回头,十方土地蔡公明低沉、哀痛、严肃而又严厉的语音,在他耳边反复回响着。

    它们,似乎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促使他忘却皮肉的痛苦,促使他狠下心肠,跌倒,爬起,向前,再向前……

    惨叫之声渐稀渐低,嘿嘿笑声却愈厉愈近,但听身后传来那名蒙面人熟悉的呼喝声:“姓华的小子,你还不停下来?二十几个具叫化已经一个不剩,你小子自信达得了吗?”

    “一……不……不……剩?”

    余小华脑中一阵轰然,几乎扑地栽倒!

    “小华,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长得像谁了……小华……还记得太平谷内,七座人像中那个最年轻,最英俊的是谁吗?”

    这是小师哥小胖的声音,也是这次最令他震动的声音,他清醒了,他在心底叫道:“是的,我不能死,我绝对不能死,我是中州华家问事江湖的第四代!为了我华家,为了报答丐帮的深思,我华云表,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但是,他知道,那名为首的蒙面人就是“侠蝶”柳中平,就是轻功仅次于万里追风祁天保的第二人。谈力拼,他不是敌手;谈逃跑,更无可能。

    侠蝶柳中平阴笑声愈来愈近,他虽已远远地抛开了其他的黑衣蒙面人,但步履之间,仍好像从容得很。这时,只听他于身后三丈之内阴阴发话道:“华小子,要不要咱家告诉你的身世,好让你小子死得明白?”

    华云表眼光四扫,突然发现右前方有一座杂木林,连忙冲奔过去,头一埋,和身滚人。

    他满以为武人有“逢林莫入”之戒训,躲进林内,多少可以缓过一口气来,另谋他图;讵知事情大谬不然,他刚刚滚到一株大树背后,沙的一声轻响,一条黑色身形已然迎头扑下!

    华云表精疲力竭,急怒攻心,未待来人出指点实,已然昏厥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