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及时乐”是洛阳城里最大也是最好的一家技院。
最大有时候并不代表最好。
最好也不一定就代表最大。
但“及时乐”却的的确确是个又“大”又“好”的妓院。
有人估计,这家妓院的姑娘,至少也在百名以上。
这只是一种估计。
没有人真正知道及时乐究竟有多少姑娘。
即使是及时乐的老主顾,有很多红姑娘,也只是听过名字,而没有见过本人。
院里还有一种姑娘,他们也许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及时乐的姑娘,共分梅兰菊竹四等。
走进及时乐的大门,是个大院子。
这座院子就像个市集,各式各样的小吃,应有尽有,有莱也有酒。不过,外人绝无法人内经营,因为它也是及时乐营业的一部分。’走过院子,是座大厅。
万花厅。
万花厅占地极广,里面摆满桌椅,四周是十八个小房间。
这里是普通寻芳客玩乐的地方。
你可以叫一壶酒,几样菜,在这里慢慢吃喝。姑娘们像花蝴蝶似的在你身边穿梭来往,你若是兴致来了,看上其中某一个,你随时都可以把她带进那些像鸽笼似的小房间。
这里都是院里竹字号的姑娘。
过了万花厅,是个小天井。
天井里有假山鱼池,花本扶疏,两边是两排厢房。
厢房住的就是菊字号的姑娘。
他们的身价,是竹字号姑娘的三倍。
经过一道长廊,再往后走,又是一座大厅。
这座大厅叫阳春白雪厅。
如果一个不明就里的人,忽然走进这座大厅,一定会误以为自己已闻人了官府人家的内宅,而为之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这座大厅布置得太豪华了。
家具全是上等桧心本或檀木制成的,大理石的墙壁上挂满名人书画,扭扭都是真迹。
在这里,你一定会见到几名穿着素雅的少女,她们有的下棋,有的绘画,有的抚琴或刺绣,无一不是国色天香,令人目眩神迷。
这些少女,便是及时乐菊字号的姑娘。
如果想进人这座大厅,你得问问自己赚钱的本领。
如果你平均一天能赚一两银于,那么,你想来一次的话,你便得要辛苦工作一年。
这一年,你还得不吃不喝,把赚来的银子,全部积蓄起来才行。
如果你肯这样辛苦十年,你便可以来十次。;不过,你可别想得太多。因为你即使连来十次,你也并不一定就能成为这些兰字号姑娘们的人幕之实。
这里说的只是兰字号的姑娘。
至于梅字号的姑娘又生成什么样子?身价如何?无论你向谁打听,对方都会笑而不答。
对方笑的意思,只有一个:要你回去照照镜子!
照镜子的意思,有时并不单指容貌生得美丑。
如果有一天有人跟你说这种话,你应该比谁都更明白对方跟你说这种话的用意。
(二)
及时乐技院是浪子丁谷常来的地方。
常来这里的万花厅。
他常来这里弄点小莱喝喝酒,吃吃姑娘们的豆腐,或是,找人打上一架。
他这浪子的外号,可说就是在这座万花厅诞生的。
万花厅的姑娘们,个个都对这个长得很帅的浪子具有好感。
但是,丁谷从没有进过那些小房间。
万花厅的姑娘们,一向都很大胆。
丁谷每次走进这座大厅,几乎都有几个姑娘过来跟他纠缠。
这种地方,本来不该有人吃活。但偏有一些多情种子,觉得他玩过的姑娘,别人便不该再染指。如果这位姑娘跟某一位客人特别亲热,更是妒火中烧,无可抑制。
这也正是只要丁谷想打架,随时都可以打上一架的原因。今天,万花厅中好像特别热闹。
丁谷今天不是为打架来的。
所以,他低着头,想快步走过大厅,径奔后院,但还是被一个眼尖的姑娘看到了。
那个花名叫小玲的姑娘一下挡住了他的去路,笑道:“小丁,你往哪里跑?”
“找人。”
“找谁?”
“找胡娘于。”
小玲一怔,本愣愣地瞪着他,就像在望着一个想爬上屋顶摘月亮的大疯子。
隔了很久,小玲才眨了眨眼皮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丁谷道:“那是昨天的事。”
小玲道:“你为了什么事要找我们胡大娘?”
“见了面后,我会当面告诉她。”
“你们过去见过几次面?”
“一次也没有。”
“既然过去没有见过面,这一次为什么一定要见她?如果事情不太重要,由别人转达不也一样?”
“不一样。”
“为什么?”
丁谷道:“因为今天天气很好。”
小玲不觉又是一怔,道:“这事跟天气有关系外丁谷道:”是的。天气一好,我的心情就不坏。我的心情一好,就想做些让别人感觉奇怪的事。”
小玲眼珠子转了转,道:“那么,你又知不知道我们这位胡大娘的脾气和她的老规矩?”
“不知道。”
“我们胡大娘的脾气,也跟天气有关系。”
“哦?”
“这一点,她跟你一样。天气一好,她的心情就不坏。她的心情一好,就会弄点小菜喝喝酒。当她喝酒的时候,就谁也不许去打扰她。”
“她的规矩呢?”
“她的规矩是菊字姑娘和竹字姑娘接的客人,她从不接见。”
“我不是这里的客人。无论菊字竹字,桃字杏字,或其他什么字的姑娘,我一次也没有下过水。”
小玲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忽然笑吟吟地道:“小丁,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
丁谷道:“怎么个赌法?”
小玲笑道:“如果你今天能见到我们那位胡大娘,我小玲不要一个子儿,免费陪你睡一觉。”
“万一我输了呢?”
“你陪我睡一觉。”
丁谷大笑道:“这公平吗?”
小玲笑道:“如果你认为太吃亏,那么,我输了时,就加一次,陪你两次。”
丁谷再度大笑道:“这种赌注我如果不接受,恐怕就真有人要怀疑我是不是个男人了。”
他转身满厅扫了一眼,忽然走去一名佩刀的红脸壮汉面前道:“贵姓?”
红脸壮汉道:“敝姓朱,老弟有何指教?”
丁谷道:“姓朱?好姓。你老哥人如其姓,果然长得像头大笨猪。”
红脸汉子大怒道:“混蛋!”
丁谷道:“你加三级。”
红脸汉子跳起身来道:“我操你祖奶奶的!”
丁谷道:“不要激动,慢慢来,我操你祖奶奶的祖奶奶。”
红脸汉子一张脸气得像灌满血水的猪肺,一脚踢开桌子,冲过去照面便是一拳。
丁谷反手一叼一压,红脸汉子铁塔般的身躯,立即叭的一声跌了个狗吃屎。
丁谷上前一脚踩在红脸汉子的脊骨上、仍然很和气地问道:“阁下可是开封府有名的金刀红脸虎?”
“正是老子,你待怎样?”
丁谷道:“听说你伙计有个很特别的嗜好?”
红脸虎恨声道:“老子的嗜好太多太多了,最大的嗜好就是杀人,杀你这种臭小子广T#道:“不对!你最大的嗜好应该是新寡久居和有身孕的妇人,先奸后杀。”
红脸虎道:“胡说。”
丁谷冷笑道:“敢做不敢当,罪加一等。”
他足失一压,只听肋骨折哪声音,卜卜卜爆豆连响,红脸虎顿如杀猪般嚎叫起来。
及时乐这种地方,当然少不了护院子的打手。
这时立即有两名打手冲了出来,双双大喝道:“小子,你这是干什么?”
这两人一个叫飞腿弓豹,一个叫花拳老八。
他们当然都认识丁谷。
如果只是普通嫖客为争风吃醋而打架,只要不打出人命来,他们一向避免横身插手。
像过去丁谷跟人打架,他们就没有干涉过。
然而,这一次不同。
在黑道上,金刀红脸虎虽然算不了什么大人物,但这位红脸虎是“黑刀帮”的人。“黑刀帮”人多势众,不是一个好慧的帮派。
惹恼了“黑刀帮”,对丁谷不好,对他们及时乐也不好。
所以,这两名冲出来,虽然声势汹汹,其实也是一番好意。
没想到,丁谷竟一点也不领这份情、
他扭头瞪着两人道:“我打的又不是你们的亲老子,你们穷吼个什么劲?”
两名打手全呆住了!这小子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
丁谷脚底下一使劲,又是一阵卜卜声响。
他刚才踩断的是右边的肋骨,现在是左边。
战后,他脚尖一推,翻转红脸虎的身躯,又在小腹下面以足尖点了一下,红脸虎大叫一声,顿时昏了过去。
只是昏过去,并没有死。
不过,这位红脸虎不论是死是活,他那种严重的不良嗜好,这下算是被丁谷替他彻底的戒绝了。
花拳老八道:“这小子实在太不像话了。”
突然一个箭步,右手疾伸,从背后一把抓向丁谷的肩肿。
丁谷一脚踢开死过去的红脸虎,正朝着藏身一角的小玲慢慢走过去。
小玲眼看丁谷一伸手便制服了那个人见人怕的红脸虎,表面上虽然露出一副惊惶的样子,但眼珠子里却闪耀着一片兴奋的光芒。要不是为了有所顾忌,她也许早就鼓掌喊好了。
但小玲眼里的兴奋之色,马上就变成了真正的惊惶。
因为她看到了花拳老八的冷袭。
花拳老人出手极快,快而且轻,不带一丝声息。
不料丁谷竟好像脑后也长了眼睛,他不早不迟,直到花拳老八指沾上衣边,方曲臂一片肘拳,倒捣在花拳老人心窝上。
花拳老八的身躯立即倒飞出去。
飞腿弓豹又惊又怒,弓身一跃,一腿飞踢丁谷面门。
丁谷上身一闪,堪堪避过。
弓豹右脚落地,左脚跟着踢出,双腿连环,快逾转轮。
大厅中的寻芳容无不为弓豹这一套美妙绝伦的飞腿暗暗喝彩。
而丁谷也好像有意要让对方多表演一会儿似的,身形盘旋飘忽,一味退让,只守不攻。
直等到弓豹一套连环飞腿完全踢完了,他才还跟了一腿,道:“伙计,你也该歇歇了。”
说也奇怪,只听啪的一声,飞鹏弓豹身子一歪,果然躺下去休息了。
慌乱中不知是谁大喊道:“不好,这小于扎手得很,快去请阳师父来。”
这句话没喊完,大厅后门口已有人冷冷接口道:“不必,我已经来了。”
(三)
站在大厅后门口的这个人,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炯炯近人,身材又高又瘦,一件黑长袍就像是被在竹杆子上。
看到这个人出现,大厅中立刻静了下来。
黑衣人缓缓走向丁谷,道:“丁少侠,你好。”
丁谷微微一笑道:“有人叫我大浪子,也有人喊我小流氓,听人尊我为少侠可还是第一次。”
黑衣人道:\那是因为他们的眼睛只是两个洞,全是睁眼瞎子。”
丁谷道:“尊驾就是阴师父?”
黑衣人道:“阴森。无形刀阴森。”
他在离丁谷七八步处停下,注视着了备又道:“老弟师承何人?”
丁谷微微一笑道:“江猢人物见面,只要稍长对方几岁,好像不这么问一下,就显不出自己是个前辈高人。但我却觉得这句话问得毫无意义。”
黑衣人居然点头道:“不错,这句话问得的确没有什么意义”
丁谷接着道:“所以,我认为尊驾大可不必客套。尊驾想怎么做,只管怎么做。如果尊驾定要摆摆架势,以表示用及时乐其他的打手身份不同,那也请另外找点新鲜的话题。”
黑衣人道:“阴某人没有什么新鲜的话题,也没有打定主意要做什么,我只想问你老弟一句话。”
丁谷道:“请!”
黑衣人道:“我只想请问你老弟究竟为了什么事要用及时乐过不去?”
丁谷道:“什么事也没有。”
黑衣人道:“只为了一时高兴?”
丁谷道:“只为了一时高兴!”
黑衣人道:“哦?”
丁谷道:“我想见见这里的胡娘子胡老板,有人说我身份太卑微,打赌我一定见不着,我听了很不高兴。一个人不高兴的时候,当然免不了要找人出出火气。”
黑衣人道:“因此我们及时乐的人,就成了你的出气传?”
丁谷指指尚在一边地上呻吟的红脸虎道:“他是及时乐的人?”
黑衣人道:“不是。”
丁谷道:“他不是,谁是?”
黑衣人道:“飞鹏弓豹和花拳老八。”
丁谷道:“这两人怎么样?”
黑衣人面现恶意道:“他们两个被你打得……”
他目光一转。突然变色住口。
不知什么时候,飞腿弓豹和花拳老八已并肩走去一处。两人正在指指点点,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以无形刀阴森的一身武功,以及他在江湖上的阅历来说,他如今看到飞腿弓豹和花拳老八两人聚集一起谈笑自如,几乎比看到十人具僵尸跟三十六个无头恶鬼聚在一起还要来得惊目惊心。
因为花拳老八被打得倒飞出去,以及飞腿弓豹被一腿扫倒,他全瞧得清清楚楚。
如果两人被打得一个断腿,一个吐血,他一点也不会感觉意外。
如今他骇异的就是两人挨了那么重重的两下,居然完全没有受伤。
这是什么武功?
这是什么武功?
他懂。
因为他本身练的就是这种武功。
他的外号叫“无形刀”。“无形刀”的意思,就是他身上有刀,但是谁也看不出刀在哪里。
他一举手,一投足,每一招都具有无比的杀伤力,犀利如刀的杀伤力;犀利如刀,刀无形。
无形刀。
这是内家功夫中,一种很高的境界。
伤敌于举手投足之间。
这种功夫如果再上层楼,不仅可以伤敌于无形,而且可以做到“创敌而不伤敌”。
浪子丁谷方才在“飞鹏”弓豹和“花拳”老人身上显露的这一手,便是“创敌而不伤敌”。
无形刀阴森是个极其傲慢而又极为自负的人。
他十七岁投身江湖,如今他已三十四岁。这十七年来,他的武功从没荒废过一天,先后身经数百战,也从没有落过一次败绩。
所以,他这时的第一个冲动,便是上去跟这小子较量一下。
内家功夫,最注重的便是火候。
他十一岁学武,十七岁出道,再经过十七年磨练,前前后后,他已在这方面下了二十三年苦功。
一个人的一生中,没有几个二十三年,在某一门武学上,肯花二十三年光阴的人,更不多见。
这小子今年才多大年纪?就算他小子天赋异禀,刚学会走路就练武功,相信他小子在这方面的成就,也绝强不过他。
不过,他这种念头也只是像火花一般,闪了闪便熄灭了。
他不仅傲慢而自负,同时也是个聪明人。
俗语说得好:好斗的雄鸡不长毛。过去江湖上这一类的例子太多太多了。初出江湖的后生小子,没有一个不是神气活现的,而死得最快的,下场最修的,也往往就是这种“少年英雄”。
他目前的日子过得很舒服,未来也许还会过得更舒服些,他又何必跟一个活不了多久的小毛伙子逞强斗胜?
因此,他只轻轻哦了一声,便马上改变了语气道:“老弟想见胡娘子?”
他不但是个聪明人,而且显然也是个善于随机应变的人。
丁谷道:“不错。”
阴森点头道:“很好。”
丁谷道:“好什么?”
阴森道:“我们胡老板今天兴致很好,她已准备好了一桌酒菜,本来是要我陪她的,如今添上你老弟这位住宾,相信我们胡老板一定会更高兴。”
很多男人都有一个美丽的梦想。
梦想有一天能在那暮春时节,在那繁花如锦、绿草如茵的庭园里,来几味佳肴,烫一壶美酒,有丽人在侧,纵情开怀,倾谈自如。这种美好如神仙般的生活,哪怕只过一天,也就不虚此生了。
如果丁谷也曾有过这种梦想,他的梦想如今是十足实现了。
如今,丁谷正跟在无形刀阴森后面,沿着一条碎石小径,走向一座像是建在花海中的小石亭。
万花厅的小玲说的是实话,无形刀阴森说的也是实话,石亭里果然摆着一桌上好的酒菜,三名绝色丽人,正在忙着抹拭石椅,排列杯著。
菜有七八样,酒有一大壶,杯着只有两副。
这一点无形刀阴森也没有骗他。这一桌酒菜本来的确只是给两个人享用的。
三名佳人中,两名像是孪生姊妹。
两姊妹不仅容貌长得一模一样,同时也同样的长得秀丽可爱,明艳照人。
另外那名年事稍长的橙衣佳人,身材购娜,仪态万千,则较这对姊妹花更为出落得脱俗动人。
有人传说:及时乐妓院中梅字号的姑娘,一个个都美赛天仙。这三名丽人,难道就是院中梅字号的姑娘?
阴森走上石亭。返身手一托道:“丁少侠请!”
丁谷四下望了一眼道:“胡老板呢?”
橙衣佳人微微一笑道:“奴家就是胡娘子。”
丁谷呆住了。
在他想像中,一个经营及时乐这种妓院的女人,纵然不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也必然是个必须以厚粉才盖得住皱纹.的中年老姐。
而现在,依他估计,这位胡娘子纵然不会少于二十岁,也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同时,他也突然明白了这位胡娘子为什么不愿轻易抛头露面的原因。如果前面万花厅中经常有这么一位漂亮的老板娘走来走去,相形之下,试问万花厅的姑娘,她们的生意怎么做?
见过如此动人的老板娘之后,谁还会对那些残脂俗粉有胃口?
丁谷心中虽然有着说不出的惊讶,但仍缓缓走去桌边坐下。
胡娘子也在对面坐下。
她竟然没吩咐另添一副杯著,而无形刀阴森也似乎并不如何介意。他已跟那对孪生姊妹像侍从似的,退后数步,站去一边。
胡娘子敬过一杯酒后,含笑道:“丁谷想找奴家?”
丁谷道:“是的。”
胡娘子道:“找奴家有何见教?”
丁谷道:“毛八爷要我来的。”
胡娘子道:“毛八爷?”
丁谷道:“他自称毛八,爷字是我加上去的。”
无形刀突然重重哼了一声道:“我早就说过,灰鼠帮的三级头目中,就数毛八这个家伙没有出息。”
胡娘子瞟了他一眼,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无形刀阴森脸色修而一变,原本就很苍白的面孔,像是突然涂上了一层黄蜡。
他也许是个很聪明的人,但这几句话可说得实在不够聪明。
这几句话泄露的秘密太多了!
胡娘子本来还想装作连毛八这个人都不认识,他老哥却一口道出毛八是灰鼠帮的人。
不但知道毛八是三级头目,而且还知道毛八是三级头目中最没有出息的一个。
他们对友鼠帮如此熟悉,他们跟灰鼠帮又是什么关系?
胡娘子沉默了片刻,终于又忑出一脸笑意道:“毛八还说了些什么?”
丁谷道:“毛八其实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暗示我,如果我浪子想加人某一帮派,不妨来找找你胡老板。”
胡娘子道:“你想加人哪个帮派?”
丁谷道:“只要是你胡老板领导的帮派,我浪子都愿加人。”
胡娘子微微一笑道:“如果你有这想法,那你就一个帮派也参加不成了。”
丁谷迫:“为什么?”
胡娘子道:“因为奴家经营这一行业,虽然认识不少帮派中人,但却跟他们没有丝毫渊源。”
丁谷皱皱眉头,好像很失望。
胡娘子含笑举著道:“丁公子请吃菜,菜都快冷了。”
丁谷摇摇头,眼光落在远处一株盛开的山茶花上,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他沉吟了片刻,忽然抬头道:“我还是想参加。”
胡娘子露出一脸迷惑之色道:“参加什么叩
丁谷毅然遭:“帮派是由人组成的,我们也可以有我们自己的帮派!”
胡娘子像是吃了一惊道:“我们?”
丁谷道:“是的!我们。胡老板手底下已有不少人手,我浪子多多少少也有几个朋友,凡事起头难,等组织起来后,我们还可以慢慢扩充。”
胡娘子悠悠然望着他,就像在望着一个想把星星摘下来当弹珠玩的大孩子。
隔了很久,她才温柔的笑了笑道:“你以为成立一个帮派有那么容易?”
丁谷道:“我知道不容易。”
胡娘子道:“那么,你又知不知道,维持一个帮派的活动,需要什么样的领导人才?以及需要多大的财力?”
丁谷道:“知道。”
胡娘子道:“而你以为我胡娘子有这份才干和财力?”
丁谷道:“如果你胡老板领导,第一个问题才是问题。”
胡娘子道:“财源呢?”
丁谷道:“只要领导人够魄力,财源更算不了什么问题。”
胡娘子道:“用偷还是用抢?”
丁谷道:“手段千变万化,目的只有一个。”
胡娘子道:“就算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对象何在?”
丁谷道:“眼前便有一个好机会!”
胡娘子动容道:“哦?”
丁谷缓缓道:“以胡老板交游之广,耳目之灵,似乎应该懂得我浪子说这句话的意思。”
胡娘子心头微微一震,忍不住又将这个洛阳城里有名的浪子,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几遍。
方才万花厅发生的事情,在无形刀阴森回来之前,就有人向她详细报告过了。
听完报告,她呆了很久。
这浪子一身超凡绝俗的武功,固然令她讶异;另一件更令她气恼的事是:洛阳城中潜藏着这样一名青年高手何以数年来她竟然毫不知情?
直到这时候,她才突然发觉,她胡娘子似乎并不如别人恭维的那么有办法。
而她以高薪供养的一批班底,也似乎并不如他们表现的那么精明,那么值得信赖。
今天,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浸浴在金色阳光下的花朵,也仿佛开放得比往日更为娇媚鲜艳。
鲜花、美酒、佳人。
鲜花醉人。
美酒醉心。
佳人醉魂。
丁谷喝了一大口酒,脸颊上慢慢泛起一片红晕,眼光也渐呈惺讼之态,他是不是快醉了?
他醉的是人?是心?是魂?
胡娘子又发出一个醉人的微笑,但她本人显然并没一丝醉意:“丁公子这个消息,你是从哪里听得来的?”
丁谷又喝了口酒,笑笑道:“我已经说过了,我浪子在江湖上,多多少少也有几个朋友。”
胡娘子道:“丁公子认为这个消息一定确实可靠?”
丁谷道:“消息真假,我无法确定,我只是信任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
胡娘子道:“告诉丁公子这个消息的人是谁?”
丁谷道:“老骚包。”
“老骚包”不是一个雅称。
相信很少人会高兴这一混号落到自己头上。
莫说无人愿意被人喊作老骚包,就是自己的朋友遭人加上这个混号,无疑都不是一件光荣事。
可是,当丁谷提到这个混号时,竟居然好像为自己能交上这么个朋友感到无比骄傲。
胡娘子像是有点不相信似的,睁大一双秀图道:“丁公子认得十二步追魂曳包老前辈?”
丁谷道:“所以,这个消息就算是假的,我浪子也无法不相信。”
关于这一点,丁谷的确值得骄傲。
当今江湖上,谁能跟老骚包交上朋友,谁都值得骄傲。
老骚包这个混号虽然不雅,这个人却到处都受到尊敬。
老骚包是个受人尊敬的老人,也是一个极为风趣乖僻而又可亲的怪老人。
第一次见到这位怪老人的人,都会误以为他是丐帮弟子。
而这位怪老人最不高兴的事情,就是别人有这种想法。
他觉得自己再没有出息,也不至于去跟一群叫化子为伍。而实际上,他那种常年衣不蔽体的寒酸相,丐帮弟子是否愿意与他为伍都是个问题。
他原名叫“包老骚”,混号“七步追魂臾”。
数十年来,他一共吃过五次败仗。每失手一次,他就在自己混号上自动“后退一步”。
先后五次,他也就由“七步追魂果”成了“十二步追魂叟”。
他这样做,据说是为纪念他的“人耻”。如果还有人喊他“七步追魂臾”,这个人准会被他读得鼻育眼肿。
自从成了“十二步”追魂臾后,他就宣布,这一生中,他还准备再输三次。
这意思等于说:今后江湖上,说不定会出现一个“十五步追魂曳”,但绝不会出现“十六步追魂曳”。
再输第四次时,他纵然不死于对方手底,也必将死在自己手底下。
其实,他这些话,全是废话。
江湖上根本就很少有人去注意他是几步追魂曳,他的混号,始终只有两个。
当了面是“包老”,背后是“老骚包”。
这个老骚包已好久没有露面最近是不是也来了洛阳?
胡娘子风眸微微一转,忽然遭:“还有一个人,奴家猜想也可能是你丁公子的朋友。”
丁谷道:“谁?”
胡娘子道:“战公子。”
丁谷大笑道:“好,好,胡老板好厉害……”
他忽然一咦,敛尽笑容道:“江湖人物千千万,我浪子全部朋友仅有这两个,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胡娘子微微一笑道:“奴家说出来,只怕了公子会生气。”
丁谷道:“你说,没有关系,我答应你不生气就是了。”
胡娘子微笑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丁公子一向很少干活儿,但却优哉游哉,终年活得很惬意,因此不禁使奴家想到,丁公子也许结交了一个有钱的朋友……”
这种话如果换一个地方,由另一个人说出来,对方的牙齿,最少要掉三颗。
而今,丁谷非但不生气,反而打了个哈哈道:“好好,厉害,厉害,一针见血!”
胡娘子忽然倾身低声道:“你跟战公子既然是好朋友,你可知道他昨晚上也到了洛阳?”
丁谷摸出那叠银票,扬了扬,笑道:“他如果不来洛阳,谁会送我这么多银子?”
胡娘子眼角一扫,便认出那是广丰楼的大额银票。
世事难尽信,只有银子假不了。
这位胡大娘子犹豫了一会儿,忽又皱起眉头,道:“丁公子的一片诚意,奴家完全相信,定是这里面有些细节,丁公子也许没有想到。”
丁谷道:“什么细节?”
胡娘子道:“丁公子提到的这一老一少,不论你们之间交情如何,奴家敢相信他们对丁公子早先的计划,一定不感兴趣。”
丁谷低声道:“那又有多大关系?到时候只要让大家知道他们是我浪子的朋友就够了。
我浪子敢打包票,无论谁交上‘老骚包’和‘战公子’这种朋友,他的敌人一定不太多。”
胡娘子点头,这是实话。
今天江湖上由于帮派林立,虽然仇杀层出不穷,但敢开罪“老骚包”和“战公子”这一老一少的人,大概还不多见。
尤其是战分子,更是无人招惹得起。
战公子并不姓战。
他姓金名戈。
如果要喊他公子,实在应该喊作“金公子”。
战,是个动词。
意思就是说:这位金公子好战成性,不论对方来头多大,武功有多高,只要惹恼了这位公子哥儿,他随时都不惜拔戈一战!
他名叫金戈,武器也就是一柄金戈。
只不过这位战公子虽然生性好战,但行走江湖以来,却从没有痛痛快快的跟人厮杀过一场。
他找不到这种机会。
别人也不给他机会。
汾阳金家的“金戈飞斩十三式”,跟巴东杭家的“天魔棍”和长沙苏家的“无影鞭”,为近百年来,武林公认的三大绝学。
谁放着好日子不过,一定要拿鸡蛋去砸石头?
丁谷挟了一筷韭黄沙百页,边吃边低低接着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胡老板不妨多多考虑一下。”
胡娘子点点头,思索了片刻,正待开口之际,眼波所过,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花径上同时响起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只听一个熟悉的口音大嚷着道:“荷呀呀,我的好少爷,我找得你好苦。”
这人话刚说完,随听得一个粗暴的声音大喝道:“嚷你奶奶个熊,滚远一点!”
接着,砰的一声,像是一个人被踢得倒了下去。
丁谷听出第一个开口的是罗三爷。
等他转过身去,罗三爷已给踢得滚离花径七八尺。
一名身材高大,满脸疙瘩的佩刀大汉,正大踏步朝石亭走过来。
黑衣大汉身后,另跟着四名黑衣佩刀汉子。
这四人面杀气,目不斜视,好像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拔刀杀人之外i什么事都不关心。
胡娘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丁公子,你可要小心了。”
丁谷道:“黑刀帮的人?”
胡娘子点点头,一双眼光却落在那一片被罗三爷压坏了的残花断枝上,眼光中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痛心和怜惜之色。
罗三爷已挣扎着爬了起来,双手捂在腰眼上,正一拐一拐的向外边走去。
他是泰罗老太爷之命来找丁谷的。他找丁谷,的确找得很辛苦。
最后还是先找到了吴大头,才从吴大头口中获悉丁谷来了及时乐。
现在,他看出这五个黑衣汉子要找的人,也是丁谷,光棍不吃眼前亏,他只好把这个机会先让给别人了。
他可以在前厅等。
只要丁谷留得命在,他仍然有达成任务的机会。
而私底下,他的想法恰好相反。
这件任务完成不了,对他罗三爷以及罗老太爷,都只有好处,没有害处,他已看出,这个浪子实在并不是个好东西。
无形刀阴森脸色苍白如纸,两眼中却似乎有火焰要喷出来。
这就跟喝酒一样。
有的人脸孔愈喝愈红,有的人则愈喝愈青。
无形刀阴森无疑近似后者,情绪愈是激动,脸上的血色也愈稀薄。
不过,他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练内家功夫的人,克制力总是要强些的。
那对像双胞胎的姊妹,也都皱起了眉头,同时迅速移步站去胡娘子身后。
丁谷当然清楚这五名黑刀帮的人是来找他的。
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
他在桌子上扫视了一遍,终于发现一样他最喜欢吃的东西。
烤山鸡。
他老实不客气的伸手断下一条香喷喷的鸡腿,又自动斟了一大杯酒,一口酒,一口鸡,自得其乐地享用起来。
满脸疙瘩的黑衣佩刀大汉已走上了石亭。
胡娘子含笑缓缓起身道:“欧堂主真是个稀客,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的?”
疙瘩汉子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他先将无形刀阴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一双眼光便转过来冷冷的盯在丁谷脸上。
丁谷将鸡腿扬了扬,笑道:“香得很,要不要尝尝?”
疙瘩汉子嘿了一声道:“你尽情吃吧!最好吃饱一点。”
劳君多吃一点鸡。
黄泉路上无酒店。
胡娘子轻咳了一声,又道:“今天这档子事,可能是个误会。”
疙瘩汉子头一抬道:“什么误会产
胡娘子道:“据这位丁老弟说,他事先实在不知道红脸虎是黑刀帮的人。”
丁谷这样说过吗?
丁谷微笑。
他没有提出辨正,因为他知道胡娘子这多少也是一番好意。
疙瘩汉子冷笑道:“他不知道,你呢?”
胡娘子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等奴家获得消息,已经太迟了。”
疙瘩汉子忽然沉下面孔道:“红脸虎受伤不轻,如今已等于成了一个废人,胡老板认为这到底是谁的罪过?”
胡娘子道:“奴家知道贵帮不会轻易放过这位丁老弟。不过,有一句公道话,奴家可不能不说。”
疙瘩汉子道:“说。”
胡娘子道:“本院万花厅,原就是个多事的地方,据说贵帮红脸虎当时已喝了不少酒,同时当时在场的人都可以证明:首先动手的人,也并不是这位了老弟。”她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语气已很明显:这件风波,红脸虎其实该负大部分的责任。
丁谷不禁暗暗喊了一声“冤枉”。
并不是他冤枉。
是红脸虎冤枉。
疙瘩汉子道:“你可知道当时是谁先去找谁的?”
胡娘子道:“这一点奴家也问过了,是这位了老弟。”
疙瘩汉子道:“那么,你可知道这小子当时走过去跟红脸虎说了些什么话?”
胡娘子道:“不知道。”
疙瘩汉子道:“既然你不清楚事实的真相,你又凭什么认定一切都错在红脸虎?如果有人冲着你胡老板,骂你一声骚货,你给对方一耳刮子,先动的是你不错,但真正错的是谁?”
这位欧堂主看起来像个大老粗,想不到词锋竟是如此犀利。
尤其是他举的这个“例子”,更是又粗又辣。
他完全达到了骂人出气的目的,却又叫人无从发作……
这种高级舌战术,连丁谷也不禁暗暗佩服。
胡娘子居然没有生气,仍很平静地道:“事情既已过去,谁对谁错,谈也无益,关于这点麻烦,奴家愿意……”
疙瘩汉子道:“胡老板准备替谁解决麻烦?”
胡娘子轻轻叹了口气道:“除了我们这位丁老弟,还有谁?”
疙瘩汉子嘿嘿一声道:“‘你胡老板恐怕完全弄错了。”
胡娘子道:“哦?”
疙瘩汉子面孔摹地一沉道:“老实告诉你胡老板,本堂主今天要来解决的麻烦,第一个是你胡老板,第二个才是这位姓丁的小子!”
胡娘子脸色微微一变道:“奴家不懂堂主的意思。”
疙瘩汉子冷笑道:“没有关系,我们一件一件来。本座首先请教:红脸虎是什么时候到及时乐这里来的?”
“昨天晚上。”
“他有没有将这个月的规银五百两交给你胡老板?”
“交了。”
“上个月呢?”
“也收到了。”
“胡老板收到这个月的规银时,对红脸虎如何表示?”
“奴家给了收据。”
“没有别的?”
“没有。
“江湖上传言,灰鼠帮将于最近要从洛阳运出大宗宝物,胡老板有否听到这个消息?”
“听人提过。”
“胡老板有没有将此一消息立即转告本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这只是一种传言,并不一定可靠。”
“本帮每个月缴交你胡老板五百两纹银,为的是什么?”
“提供关洛道上值得注意的消息。”
“这个消息值不值得注意?”
胡娘子脸色煞白,似已无言以对。
每月五百两纹银,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他们之间有过这项协定,胡娘子诚然有点理亏。
疙瘩汉子寒着面孔道:“根据我们当初的协定,胡老板显已违约,如今你胡老板打算如何向本帮做交代?”
胡娘子道:“奴家愿意退还这个月的五百两银子。”
“说得倒蛮轻松。”
“否则该怎么办?”
“自订约以来,本帮计缴交了两年零三个月的规银,胡老板一次全部退还。”
“本院过去也替贵帮做过不少事。”
“从过去那些零星的消息中,本帮得什么好处?”
他顿了一下,又道:“养鸡要天天喂米,鸡不会天天生蛋。本帮耗了上万两的银子,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不意你胡老板竟将此一天大的消息隐匿不报,就江湖道义而言,本帮只追回已付出的本金,已算是对你胡老板客气的了。”
胡娘子道:“本院开销庞大,就算愿意照办,一次也不可能拿得出这许多现银来。”
疙瘩汉子道:“若是实情如此,我们还有第二个通融办法。”
胡娘子道:“什么办法?”
疙瘩汉子冷冷道:“交出及时乐,由本帮经营两年零三个月。”
过了这两年零三个月以后呢?
到时候及时乐还收得回来?
无形刀隐森牙齿咬得滋滋作响,虽已忍无可忍。
胡娘子以目示意,忽然轻轻一叹,像是无可奈何的苦笑道:“欧堂主的话,也不是没有理,只是这个问题实在太严重了,奴家明天这个时候答复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