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一片片,一撮撮,像鹅毛,像柳絮。
关洛古道像一匹洒开的白绩,歧山像一个巨大的细麦馒头。就像人们化冥纸一样,西北风呼啸,无比慷慨地,向人间遍洒着一大把一大把白花花的碎银。
仲冬,十一月。由歧山往灵台山之间的思贤镇上一家临街小酒店里,一名身穿黑袍、五官端正英挺、双目光华隐蕴。唯神情则有些茫然的美少年,正面对门外飞扬的雪花发楞。少年身边放着一只长方形的轻便书箱他这时一手按着一只酒壶,另一只手则轻轻抚弄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锦盒。小酒店里没有几个人。
室角一个老头在翻着破裘捉虱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送;咬得卜卜作响,津津有味。
另一角,两个有着七成酒意的汉子,正在畅论三国。他们已为“假如吕布死晚点,跟常山赵子龙对上,究竟谁厉害?”争论了足足二个时辰。
“我说是吕布!”一个说:“喝!双戟独战刘关张,老子佩服他!”
“放屁!”另一个翻眼道:“长板坡,救阿斗,纵横曹操百万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这一段你看过没有?”
前者呼道:“算什么?曹操要捉活的嘛!”
后者吼道:“贪财、好色、绝情寡意,吕布又算什么东西?你他妈的值得多少?”
面红耳赤,拍桌子、捶板凳,但始终没有翻脸。二人争这个,好似已非一日之事。傍门而坐的美少年听到这里,愁名顿展,咬唇笑了。就在那少年侧目分神的这一刹那,一只阔大的手掌突然搭上了他的肩头。少年一惊,猛回头闪目一看,身旁正站着一人。
但见此人年约五旬上下,紫脸、短髭、驼背;伸出来的一只右手,只有四根指头。少年打量了来人一眼,颇觉眼熟,好似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他眉头一皱,暗忖道:“这厮好无礼!”
少年剑眉一皱一挑,星目闪光,才待发作时,驼背紫脸汉子却忽然扳着他肩头猛摇,亲热地哈哈一笑道:“啊!少主人,你找得我驼子好苦啊!”他躬着身子,几乎是整个上身都伏在少年肩上,笑道、喊着,快活得几乎流下了眼泪。
虽然此人并无恶意,少年忍是不耐。当下一怕身子,瞪眼冷冷问道:“阁下看错人了吧?谁是你家少主人?”
紫胜驼子闻声一怔,注视少年一眼,忽然失声道:“啊,真的是我驼子认错人了。啊!
对不起,对不起!”他打躬又作揖,诚恐惶恐,一脸卑虚之色。
少年益发不耐,不住挥手道:“算了,算了,请便吧!”
紫脸驼子感激地打了两躬,并又喃喃道:“唉,雪这么大,老主人急的不得了!驼子命苦,哪儿去找人啊?”摇摇头,唉声叹气地走出门去。
少年经此打扰,意味索然。匆匆揣好锦盒,喊醒打吨的酒保,结了酒帐;挺挺胸,深吸一口气,提起书箱冒雪走出小镇。大雪封途,路道隐形,举目所及,白茫茫一片。
武继之心头闷着一股气,也不向人打听,约略辨别了一下方向,便展开身法,踏雪朝前飞奔而去。天黑时,抵达一处,打听之下,地名永寿。再从怀拿出雪娘的路线图一对,不禁又气又急,几乎跳了起来。原来,他把路走岔了。要去灵台,还得再回头。雪夜容易花眼,说什么也得在永寿休息一宿。这样一往一返,浪费了两天时光,同时也多跑了百把里冤枉路。
第二天,雪小了点。武维之返至原路,抬头忽见身前走着二人,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瘦子长发披肩,迎风飞扬;矮胖子一身白衣,像个披麻孝子。仅从背后看去,武维之也认得出这二人是谁。
黑白两天常仅分别回头瞥了他一眼,便又各自掉头向前继续走去,好似并不认识他;神情傲然,大刺刺地毫不在意。武继之大为庆幸,他暗忖道:“这对宝贝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大概是因为我已由绸衫换上布袍,同时那夜又戴有面纱的缘故吧!”
黑白无常并肩而行,身法虽不太快,但武维之怕对方起疑,却也不敢走得太近。
走了片刻,忽听前面黑天常以一种刺耳的尖锐之声,向白无常大声问道:“老白,你说此去灵台还有多远?”武维之不禁为之一怔,心想:“什么?他们也是去灵台?”
这时白无常侵吞吞地道:“这个么?晤,不太远。”
黑天常有点冒火地道:“不太远算多远?”
白无常慢条斯理地答道:“有人说二百多里,也有人说三百多里。如依了咱,咱以为可能还要远些。”
黑光常追问道:“据你所知,应该是多远?”
白无常干咳一声,好整以暇地道:“老实说,咱也不知道。”
武维之差点忍俊不住。
黑无常勃然大怒,尖产道:“老白,你这是放什么屁?”
白无常无动于衷,仰脸嘘了一口气,缓声说道:“这个么?当然是因为下雪的关系喽!”黑无常哦了一声,没有开口,他知道白无常的话还没说完。白无常顿了顿,加以发挥道:“本来三天可以走完的路,因为这场大风雪,现在非四天不可,这样一米,路程不无形中加长了不少么?”
黑无常拍手赞道:“有道理,有道理!”
白无常谈谈地答道:“这算得什么?一点小小的常识罢了。”
武雄之几乎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这时天已渐黑,前面到达一个小市集,他跟黑白无常歇在一家客店里。第二天,他又跟在黑白无常后面上了路。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他只知道梅娘住在灵台山,但并不知道住在灵台山的什么地方;黑白无常是老江湖,正好由他们引路。
第二天上路,黑白无常回头望了他好几次。他怕麻烦,因此在黑无常最后一次回头时,他自动躬腰大声道:“在下也是去灵台,是以恭附两位长者骥尾。”
黑无常怪眼一翻,咦道:“这小子说话的声音好熟?”跟着怪眼又是一翻,似是想起另一件事,忙问白无常道:“老白,这小子怎么说他是附咱们的骥尾?‘骥尾’是什么意思?”
白无常慢声道:“弄不清楚。”
黑无常听了,迅又掉脸朝武维之望来,怪眼乱翻,似已起疑。这对白无常忽又慢声加了一句道:“意思不会太坏,大概是恭维咱们之意。”
黑光常面露喜色,忙道:“何以见得?”
白无常晃晃脑袋,反问道:“他喊咱们是‘两位长者’,你没听到?”
黑天常点头连连地道:“对,对,对!”
黑无常口里说着,眼望武维之,目光显得非常友善;才待再说什么时,白无常忽以时弯碰了碰他一下道:“走路吧,跟一个小辈说多了,不怕损了咱们身分吗?”
黑光常好似被蛇咬了一口,猛然掉过脸去,昂首挺胸,步伐一下子变得无比庄严起来。
武维之见了,除了暗暗发笑,当然不会在意。
大概是为了“维持身分”的关系,一路行去,黑白无常始终没有再开口。天又黑了,他们又在一座小市集上停歇下来,雪小了点,但没有完全停止,风却更大了。
第三天上路,黑无常先还坚持着缄默;但在走了一段之后,他有点忍耐不住了,他跟白无常说话的声音虽已放低,但由于逆风而行,武继之的耳目本就灵敏,因此反比前两天听得更为清楚。
一对宝货连这一点都顾及不到,其愚钝程度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听黑无常捏着半边喉咙,向白无常问道:“老白,于三届武林大会以后出现的那个什么风云帮,除了三老、少林以及少之又少的几名武林人物之外,差不多人人都接到他们的聘书。按武功成就分筛职事,不顺则杀;而单单只有咱们黑白双侠是例外,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武维之略付道:“有这回事吗?愿闻其详。”
白无常没有接腔,黑无常加重语气中的不悦之意,又道:“关于这问题,咱也不是第一次问你老白,而每次你总是说:”这问题颇不简单,得让咱仔细的研究。‘现在又是很久过去了,难道你还没有研究出一个结论不成?“武维之暗忖道:“这可够白无常为难的了,连我也想不出道理何在呢!”
想不到白无常竟回答得非常轻松。他吟了一声,晃着脑袋慢吞吞地道:“只怪你老黑没再提起罢了,咱早就研究出来啦!”
黑无常忙道:“真的吗?快说,快说!”
白无常扬脸漫声道:“说什么?简单之至,想想也就明白啦!”
黑无常脱口道:“因为瞧不起咱们?”跟着握拳怒声又道:“该帮宗旨不明、行为残忍,老实说,咱老黑并无羡慕之意。但假如他们不跟咱们来往,是为了瞧不起咱们的话,舍了两条命不要,咱们也得闹他们一个天翻地覆!”脸一偏,尖声又道:“老白,你说是不是?”
白无常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但口中却漫声说道:“老黑,你太心急了,咱的结论不是那样的啊!”
黑无常怔怔地道:“什么?”
白无常晃着脑袋道:“不是瞧不起咱们,应该这样说:惹不起咱们!”紧接着大声又道:“换句话说,这是咱们黑白双侠的光荣。”
武维之暗暗发笑,付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但这一次未免贴得太勉强了一点。”
黑无常对白无常这最后的警语也觉得有点过分,但见他疑直参半地问道:“老白,你这样说,可以解释一番么?”
白无常傲然扬声道:“三老为什么例外?少林为什么例外?说开了是不敢惹而已!”
黑无常猛然揪一下把头发,撕着、扬着,快活地放声尖笑起来。笑声断断续续,直到天黑。
第四天,风小了,雪又大了起来。黑白无常的步伐,突然加速。走至午牌时分,黑无常在口中塞了一把干粮,一面嚼着,一面大声的问道:“老白,快到了吧?”白无常点点头,没有开口。
灵台山快到了,武维之的心跳加速了,同时,他疑忖道:“黑白无常此去灵台,难道也是找人老或梅娘?他们身上带有”玉杖“或者是”寒梅“?噢不!蓝凤说过,人老流传在武林中的玉杖只剩下一支。他俩找的,可能也是梅娘!”
“他俩找梅娘?”武维之又想:“难道仍是为了寻找我父亲一品箫?”
最后,他心跳着想道:“是的,不会错!黑白无常十数年来没有忙过第二件事,他们找梅娘一定与我父亲一品箫有关。这样说来,梅娘与我父亲一品箭之间,一定有着非常的渊源了!”但是什么渊源呢?他渴切地反复追索着,不得要领,心情更加焦躁;恨不得忽然生出两只翅膀,一下飞到梅娘身边。
就在他心情烦躁之际,忽听黑无常仰天痛快地喊道:“一品箫呀、一品箫,现在看你躲到哪里去!哈,哈哈!”
武维之心头一层,暗道:“我想的果然不错!”
黑无常笑了一阵,忽又大声道:“老白,虎坛那个白衣坛主,你一口咬定他是冒牌货,到底根据什么?”
白无常没声道:“余判应该有金判,一品箫也应该有一品箫,如此而已!”
黑无常力赞道:“言之有理,佩服,佩服!”
武继之不禁皱眉忖道:“虽然被你们侥幸言中,但这种论据却也大以武断,真正的一品萧身上现在也没有一品萧啊!”
黑无常紧接着又大声道:“咱最佩服你老白的,还是三天前的那一手!”
白无常矜清够道:“哪一手?”
黑无常赞叹地道:“你老白能一眼使看出那家伙身上有宝贝,当真是了不起!”
白无常漫声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只怪那家伙做贼心虚罢了。”
黑无常快活地大笑道:“咱们原想去天山找白眉老儿,请他提供一点有关一品箫的线索;想不到半路上碰上那个倒楣家伙,双手奉上一个给咱们兄弟进人灵台山的机会,省去不少冤枉路。真是快活煞人!哈哈,哈哈!”
武维之完全明白过来了,原来这对宝货在三天前以黑吃黑的手法弄到了一件灵台山人者父女的信物。好险!他想:“还好我这只锦盒没落入他们眼里,不然可够麻烦呢。”
“细说起来”白无常谦逊地道:“这次宝贝到手,你老黑的功劳也不在小。”
黑无常扭头,一哦,不胜惊喜地道:“什么?咱也有功劳?”
白无常晃晃脑袋道:“那家伙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并不是等闲之辈。如非你老黑露上那一手,他会服服贴贴地拿出来么?”
“对,对!”黑无常狂喜道:“咱忘了咱也有可佩之处,哈哈哈。”跳脚、拍手、扯头发,笑了又笑。黑天常一路笑声不断,到天黑。
“到了,到了!”黑无常突然尖叫道:“灵台到啦!”
武维之蓦然抬头,眼前正横着一道阻天白壁,黑白无常已双双向山腰纵去。武维之猛提真气,腾身追上。约盏茶光景?来到一座峰顶。左右均为峭壁,下临深谷,前有丈许宽阔的一道小涧;涧水业已结冰,安步可渡。
小涧对面,一块如屏巨石当道而立,屏后连着另一座更为峨耸的山峰。可是,奇怪得很,黑白无常至此忽然停止前进。双双并立于小涧边缘,一动不动,神态至为肃穆。
武线之暗忖道:“哈,人老,梅娘大概就住在对面”思忖未已,一阵风过,对洞那座石屏上的封雪突然纷纷飞落,赫然显出三个孽巢大字:无情屏。
三字现出。黑白无常蓦地双双跪下。
屏后这时传出一个苍老浑劲的声音道:“来人通报姓名!”
黑无常以手支地,垂首朗声道:“大名府,黑白无常兄弟。”
屏后静了一下,冷冷地道:“呈验信符!”
黑无常右臂直举,手掌前托。武维之因在身后,因此看不清黑无常所示何物。正猜忖间,屏后苍老的声音已冷冷吩咐道:“好了,过来!”黑白无常互望一眼,喜色顿露。当下双双起身,朝无情屏躬身一揖,然后谨慎地跨越冰涧,双双于无情屏后消失不见。
武维之见黑白无常已去,知道接下来该轮着自己了。他深吸一口清气,昂然举步;庄严地缓步走至黑白无常刚才站立的地方,目往对洞无情屏肃然挺立。他在内心这样告诉自己:
“除非由对方加以解释,我可不愿面对一方石屏下跪。”
正思忖间,屏后突然传出一声沉喝:“跪下!”语沉声劲,直叩心弦,武维之被喝得心神为之微微一颤。纵然如此,他也只犹豫了一下,依然挺立如故。他暗忖道:“我武维之虽然只是一名未学后进,但男儿膝下有黄金,要拜也得拜有道尊长。巨石何物,要我下跪?”
这时,屏后再度沉喝道:“二次传呼,来人跪下!”
武维之心中有气,付道:“你如不解释,百次千次也一样。”
思忖末已,沉喝又起:“来人跪下!这是最后一次了,稍有延迟,老夫立即依例封山!”
武维之听了,心头止不住微微一震。他迅付道:人贵自力更生,求人不如求已。我这次到灵台来,梅娘见不见得着?肯不肯帮忙?固然是未知之数;而退一步想,纵令此处碰壁,我仍可以去找师父,作其他打算。所以,假如对方言出必行,我自己的事尚在其次。但现在情形不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蓝风姑娘的姑姑巫山神女,她所需要的“南北两极丹”仅有此处可以取得,我如不能完成此项使命,我还算得是昂藏男儿么?
“更何况人家蓝风不顾生命之险,不惜虚掷两载光阴,毅然远奔天涯,也为的是我啊!”他又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赌口气,有什么意义呢?唉,横竖人老为当今三老之一,辈分比父亲一品萧还高,拜就拜吧!”念转如电,念定立即俯身拜倒,口中同时朗声喊道:“晚辈这厢参见人老!”
他这样喊,是想令对方知道:你如果是人老,我是拜你;如你不是,这就算对人老的敬意。不管怎么说,我拜的绝不是那块什么没有一点人味的无情屏。
武锥之语音甫落,屏后立即冷峻地接口斥道:“老夫无情叟,系人老座前、灵台山守山之奴。人老乃当代神仙,老夫仅一鄙叟,孺子不得误会!”
武维之听得一征,付道:“这等狂激之人,也会如此自谦?”他又想:“此人自称无情臾,看守的是一座无情屏,屏名系取义于此人之号,迫无疑问。此山为人老、梅娘父女所居,此处又当本山门户,而意以一介家奴之名讳当道示人,其意何在?”正疑思时,屏后又喝道:“孺子通报姓名!”
武维之朗声道:“河南临汝武维之。”
屏后隐传一声轻噫,沉声道:“什么?武维之?文武的武?”若就刚才黑白无常进山的经过而言,无情叟此问,显已溢出惯例之外。
武维之心念一动,猛然忆及蓝风似乎这样说过:“听你语气,玉杖和寒梅两件东西你一件也没有,那你怎能进入灵台山呢?更何况你又是姓武?”他当时虽感惊奇,但因斯时心绪不宁,蓝凤又不肯明说,所以也就没有追问下去。现在,细审无情叟的语气,以及无情叟在发问之前的那声轻咦,他发觉事情的确有点蹊跷。
他愕了一下,定神朗声答道:“是的,文武的武!”话完突生异想,索性大声加了一句,道:“跟本届武林盟主之一,一品萧白衣儒侠武盟主同姓!”话出口,立即凝神谛听。
无情屏后,无情臾果然又是一声轻咦,寂然片刻,方始再度冷冷发问道:“你是说,你来自河南临汝?”因为武维之此刻是全神贯注,所以他觉察得出,无情臾问这句话时,语气虽冷,却无法尽掩声调中那股急于得到答复的迫切意味。
武维之应声答道:“是的!”但一听无情叟在听得这种答复之后,仿佛如释重负他吁出一口气。武维之心念又是一动,星眸闪光,大声接着道:“但那儿并不一定是在下出生的地方。”
果然,无情叟立即促声问道:“那么你出生的地方呢?”
武维之目闪异光,暗暗点头,口中却毫不犹豫地答道:“至于何处是在下出生的地方,在下目前尚不知道。”
无情叟语气中微挟怒意地道:“岂有此理!”
武维之静静地答道:“虽似不经,却也并不出乎人情之常。鲁哀公渭孔子曰:”人有善忘者,徒宅而忘其妻儿……‘长者没听说过么?“无情叟沉声斥道:“不伦不类!”
武维之凄然朗声道:“在下虽不若斯人之善忘,然不明自己身世则一也。”
无情叟惑然沉声道:“你莫非是个孤儿?”
武维之沉声道:“不,弃儿!”凄然一笑,接着又道:“在下父母是否业已去世,在下不能断定、不敢断定,同时也不愿断定!”
无情叟默然良久,忽然冷峻去道:“你先说,你想求见的是人老还是梅娘?”
武维之征了一下,抗声道:“长者先前并未以此询之黑白双侠,何独厚在下?”
无情臾冷冷地道:“老夫有权取舍斟酌。”
武维之显然扬声道:“先见人老,后见梅娘!”
无情叟冷冷地道:“梅娘不会见你。”
武维之大声道:“长者自云乃本山主人之忠仆,何敢背主违例决断,专擅乃尔?”
无情叟怒叱道:“小子住口,老夫何事专擅?”
武维之亦怒道:“持有玉杖者,可见人老么?”
无情叟冷峻地道:“可。”
武维之怒声又道:“持有寒梅者,可见梅娘么?”
无情叟冷峻地道:“可!”
武维之沉声道:“长者安知在下身无寒梅?”
无情叟冷峻地道:“有也不行。”
武维之厉声道:“规例订自物主。无情叟怎敢无理?”
无情叟嘿嘿冷笑道:“持有寒梅者可见梅娘,唯姓‘武’者例外,这就是拜山者必先报姓名的原因。无理?嘿嘿,谁无理?”又是一声冷笑,蓦地喝道:“武姓来人,呈骆玉杖!”
原来蓝风说他难过灵台山的原因就是这个。武维之不明内中详情,一下子由理直气壮变成理屈词穷。他有生以来,虽以童稚之年尝遍了颠沛流离之若,但在精神方面,却从来遭遇过这等打击。他心头一酸,泪已夺眶而出。
“雪娘女侠啊!”他暗暗怨泣道:“虽然你是我的两度救命恩人,虽然你命我来此是一番好意,使你并非不知道我将要遭遇到什么困难,你该事先告诉我呀!我武维之并非畏难之人。你先让我明白一切,我一样会不计成败,舍命一试的啊!要是那佯,我现在又何至于被这无情老鬼讥刺揶揄呢?”
突然间,仿佛有一个熟悉而慈和的声音,在他耳边低柔地道:“唉,孩子!我是你师站,难道还会有意令你受委屈不成?好孩子,坚强起来。师姑用心之苦,无法明说,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慢慢体会得到的”悚然一惊,茫然举目,这才意识到原是自己心底的声音。
“是的。”他清醒地想:“师姑这样做,定有良苦用心,应该知道的,到时候自然会知道;应该做的应该马上就做,不怨天、不尤人一一我要坚强起来!”他举油拭去眼泪,顺手从怀中取出那只感有玉杖的锦盒,放下左手书箱,目往无情屏后,左手一掀盒盖;右手一托,斜斜用向无情屏。
无情屏后,两道寒星一现而没。雪、飘着,天色阴晦。无情屏上“无情屏”三个大字又渐渐为雪花掩没。空山沉寂,万籁无声。
武维之浑身被雪,一动不动,像个雪人。他等待良久,不见屏后无情叟出声,还以为无情叟有意折磨于他。星目光闪,怒火陡增,咬咬牙,厉声向屏后喊道:“无情叟,装聋作哑难道也是你的职权么?”
屏后冷冷地答道:“少侠有何吩咐?”
武继之厉声又道:“你要我这只右手还要再举多久?”
屏后冷冷地说道:“如你高兴,你可以永远举下去。”
武维之怒发如狂,才待宁舍一命,起身扑到对岸向无情叟大兴问罪之师时,屏后冷冷一笑,又道:“老夫认得那只锦盒,它胜过玉杖,但并不能代替玉杖!”嘿嘿冷笑,渐去渐远,终至不复可闻,武维之屈臂摊掌一看,手中所托竟是一只空盒,哪还有什么玉杖的影子?
“噢,那紫脸驼子八指天王偷而黑白无常又拦劫了他蓝凤,蓝凤,我怎对得起你?我对不起所有关心我的人以及我自己天哪,天哪!”一时疏忽,误人误己,都缘自己阅历警觉不够。武维之忧惭交并,急怒攻心,一阵嘶呼,扑地载倒,人已晕厥过去。
雪,飞舞着,像要埋葬整个大地。西北风横空呼啸,似在怒吼:醒来!醒来!
风雪交加,天色逐渐灰暗。
也不知隔了多久,武维之这才轻唉一声,慢慢的苏醒过来。
他恍恍惚惚地,仿佛听到风雪中一直飘忽着一种若断若续的呼唤。而这时,当他神智略清,身躯稍微缩动了一下之后,那种呼唤立即在耳边更为清晰地响了起来:“醒来,小子!
醒来,小子!勇敢一点,冲过无情屏。要死,死到那一边去!”
武维之惊然一惊,霍地翻身坐起。举目四顾之下,空山岑寂,万籁无声,除了雪在漫天飞舞,风在横空呼啸外,触目苍茫一片,哪来的人影?
他揉揉眼睛,暗忖:“是我听错了么?我没有听错啊!”凝神追忆,耳际似仍索绕着袅袅余音。他坚决地相信,他没有听错,一定没有听错!不但是从人口中喊出来的声音,而且听上去非常耳熟,就好像以前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一般。至于以前究竟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一时却又记不起来。
尤有可异者,那人传呼的虽是激励之词,声浪却十分焦躁迫促,且同时透着一种近乎谴责的愤怒。言外之意,好像在骂:“小子,你假如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除了啖狼喂鹰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哼!真是没出息!”
有一点他敢确定,就是那人语气像师父,但绝不是师父。不过,他虽知道那人不是师父,内心却深以为人家责喝的很对。“是的,冲过去,我应该冲过去。”他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人无信而不立!纵令赴汤蹈火,也得取到一颗两极丹,才对得起蓝凤。况我身为人子,为尽孝道,更应量生死成败于度外。”
“如我拚舍一命,还有何处不可去得?”他又想:“是的,冲过去!我应该冲过去,谁也挡不了我!”想至此处,不由双拳紧握:“我要凭勇气克服困难,我要以毅力左右命运,而不应懦弱地听由命运无情的安排和打击。”于是,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抖去一身雪花,仰脸长吸一口清气,深深吐出;松开紧握的双拳,脸上现出一抹坚定而宁静的笑容。然后,他又在原地重行盘膝坐下,面对隔涧无情屏,闭目垂睑,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一片淡淡的白气从他周身冉冉散发出来。白气愈来愈浓,终于变成一团厚厚的浓雾,将整个身躯罩在其中。又是片刻之后,一声龙吟清啸,雾气立消。他再度从地上站了起来,提起那只轻便书箱,目光在无情屏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举起脚步,神态严肃地向对涧走了过去。
绕过巨石无情屏,是一块空地,再向前,有一座高大的雪堆;雪堆背后,像燕尾似地,有两条左右分开的上峰坡路。武维之来至雪堆之前,停步抬头,不知该走哪条坡道才好?就在这时候,雪堆上雪花飞扬,蓦然现出一个门户,原来是一座茅屋。茅屋前,这时站着一个老人;长发垂肩、脸如枯枣,双目闪光如电,脸上却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武维之微定心神,连忙上前躬身道:“无情老丈”一语未竟,但见无情叟蓦地右臂一圈,兜头盖脸地便打出一掌,掌劲疾厉,如惊电奔雷!武维之冷不防此,头一抬,前胸迎个正着。一阵血气翻涌,踉踉跄跄,一直倒跌了三四步,方始勉强定住身形。
武维之遭此冷袭,止不住又气又怒,咬牙暗忖:“好呀!你这老奴不但无情,而且无耻呢?”方待运功还击,心念忽转,又忖道:“不行,不行!千万不能这样做!他如通情达理,也不会叫无情叟了。他的职守是不许外人擅人此山;如今我硬闯进来,纵令我有苦衷,但我如不能出示玉仗或寒梅,依旧是其曲在我。我应忍气陈之以理,服之以方,才是正逢。”
念定,武维之方二度喊出声:“无情老丈”底下话尚未出口,陡觉眼前一黯。抬头时,无情叟已迫至身前五步内。他欲待发声喊止已是不及,无情叟右臂一圈一推,原式不变,又是一掌。
这一掌,力道校第一掌更为劲疾,武维之出为并无还手之意,双方距离又近,是以又被兜胸打了个正着。重心一失,又跌退了四五步。眼前金星乱冒,胸中气翻血源,喉头一甜,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血喷在雪地上,红白相映分外鲜明,就像一朵赤梅。
武维之朝地上瞥了一眼,轻轻一叹,忽然更加心平气和起来。他眼光一带,看到身旁有块大石;若将全身其气聚于右臂,并指俯身一划,石块如切,滚落一旁,他用手拾起,托在掌心。一面以衣袖拭去唇角的血渍;一面微微一笑,苍白着脸色,傲然说道:“老丈可以看出,晚辈并非没有还手的能力。”
无情臾双目电闪,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武维之随手丢落石块,双手背负,头一仰大声又道:“如说这便是灵台人老父女的待客之道,那么就请老丈再发第三掌吧。”话说完,缓缓政平视线,苍白的使脸上,弥漫着一片近乎空灵的肃穆之色。面对无情叟,屹然挺立,一动不动。
无情叟楞目片刻,右臂一圈,果然是不留情地又打出了第三拿。武维之迎面跌倒,鲜血如注,喷向半空!然后化成纷纷血雨,点点滴滴地落满一身。眼前一黑,几乎失去知觉。
他勉提一丝游气,挣扎着爬身坐起。心胸一阵翻腾,喉涌甜泉,鲜血再度顺着唇角进流而出。他努力睁开双目,恍惚地看到无情叟仍在面前,他脸向上,微笑着、虚弱地又道:
“晚辈……虽然……不无遗憾……但无情叟三个字,今后却可因此大放光辉……别住手,老丈,再有一掌……就……就可以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武维之眼前已是一片模糊。风扬雪花,发出沙沙之声。模糊中黑影一动,无情叟转身离去。武维之黯然地想:“哦,原来用不着再加一拿了。”想至此处,神思困倦,眼前骤然觉黑云涌压而下……
武维之又一度悠悠醒转过来。他吃力地吐出一口闷气,同时缓缓睁开眼皮。
眼前一片昏黄,没有了飞舞的雪花,也没有了呼啸的风声。他努力定了定神,这才发觉眼前的昏黄之色,原来是从背后射出的灯光。而他自己,亦正盘膝坐着,盘坐在一只又厚又软的垫子上。
哈,他明白过来了。不知自什么时候起,他已离开了无情屏后面的那片雪地,现在是在一座屋子中,当他忽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掌正从他背后灵台穴上移开之时,心头一动,忍不住脱口低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身后,一个慈和而平静的声音答道:“还在灵台山中。”
答话的,竟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武维之想及自己还在灵台山中,心头不禁又是一动,于是忙再问道:“啊,是女侠救了我么?”
背后慈和而平静的声音低低答道:“是的,我救了你半条命。”
武维之闻言一任,忍不住又问道:“一半?那还有一半呢?”
背后低低答道:“你自己。”
武维之脱口道:“我自己?”口中疑呼,身躯一动,想要回头后望。背后声音阻止道:
“动不得!你受伤大重,就这样已嫌说话太多。赶快依你师门内功心诀,缓缓运气调息”
武维之虽依言稳住身躯,却忍不住仍问了一句:“晚辈不揣冒昧,敢问女侠如何称呼?”话问出口,心情异常紧张,几乎是屏息以待。拒知身后并未立即回答,好半晌,始听到虚弱声音轻轻说道:“累得很,等会儿再慢慢说吧!”
武维之轻唤一声,甚是惭愧。暗忖自己身负重伤,差不多已成了徘徊在鬼门关外的一名游魂;如今居然痛楚尽释,几与受创之前无甚异样。单凭这一点,就不难想像到人家在自己身上耗去多少真元?自己未道半句谢言,反而絮絮不休,影响人家调息,这还成何话说?愈想愈觉无地自容。再听身后,业已寂然无声。他知道人家已然人定,当又暗疚地忖道:“大恩不言谢,只有以后徐图报答了。”
武维之心定神收,忽觉舌齿盈香,不禁又是一怔。这才知道,自己能回复得这么快,原来是因为服过什么灵药,想着想着,又是一叹,同时慢慢会上双目。
约顿饭光景。真气运行三六玉阀,下达涌泉,上叩紫府。万流归宗,聚凝丹田;三激三摩,还放奇经八脉。当下他立感灵台明净,通体舒泰,真气轻提,悄然飘身落地。举目扫瞥之下,不由蓦地一呆。
但见佛盘莲座,一灯如豆;立身之处,竟是一座佛龛之前。移目而上,佛龛前的拜板上放着两只陈旧的蒲团只是自己刚才坐过的;另一只上面,此刻正合掌垂肩端坐着一位身披淄衣、头罩淄篷、慈容有如光风弄月的比丘尼。
武维之打量甫毕,座上比丘尼双目适睁,偏脸颔首笑道:“这儿是灵台绝尘峰的止水庵,贫尼法号止水,乃本庵住持。小施主能在四个时辰之内康复如故,资质之佳以及内功之纯,实足惊人。”
武维之慌忙趋前拜倒,叩首道:“谨谢师太活命之思。”
座上止水尼容他拜毕,这才点点头道:“为了说话方便,小施主还是坐过来吧!”
武维之依言坐到止水尼对面。止水尼向他注视了片刻,敛容缓缓说道:“本庵座落灵台山内,素托本山主人、武林前辈、人老诸葛老施主灵光庇照,可说常年清静,凡与尘世隔绝。小施主能遇贫尼,也该算是缘有前定。况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救难济急,均为份内之事,原不足言谢”
武维之急急地低声道:“师太如此说法,实令晚辈不安。”
止水危继续说道:“依本山诸葛老施主规定,非经许可,生客不准在此停留。小施主体伤已愈,本该立即离开此间;但佛门弟子首戒贪嗔虚妄,是以仍要在使小施生明白一件事的真相之后,才能安心遵循规定肃客下山。”
武维之欠身恭声道:“愿聆法谕。”
止水尼肃容缓声道:“那就是救你一命的,并非贫尼。”
武线之闻言,不禁微微一愕。止水尼缓音又道:“刚才,贫尼曾直认救了小施主一半性命,那是贫尼一时失言,事实并非如此,贫尼谨此外为声明,并表歉意。”武维之心中虽是震讶,却是无从置答。
止水尼注视着他,嘴角一动,方待说出什么,却又往口。停了好半晌,这才以显改了原意初衷的语气,静静问道:“小施主,贫尼能先向小施主相问一事么?”
武维之忙不迭欠身道:“晚辈知无不言。”
止水尼注视着他道:“小施主对日间伤你的那位无情叟,观感如何?”
武维之不防有此一问,不禁一楞,一时竟是无法回答。这时,他忽然想到另外一些问题上去:此庵离无情屏多远?这位师太怎知我是伤在无情臾手下?以前也有人被无情臾打伤过么?“止水尼静静催促道:“请小施主回答贫尼这个问题,同时更请小施主要回答心底真话。
如小施主要修饰原意,就请不必回答!”
武维之不胜惶恐,忙欠身道:“晚辈年事虽轻,却不作违心之言,请师太相信。”
止水尼点点头道:“贫尼相信。”
武维之想了一下,道:“晚辈有个感觉,他叫无情叟远不及改叫绝情叟为适切”止水尼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两眼目不转眼地望着他,等地续说下去。
武维之又想了一下,仰险道:“我很他,像谁换了我都会恨他一样。”
止水尼又点了点头。武维之忽生感触,大声紧接着又道:“但我也可以不恨他噢不,我说错了,我根本就不恨他!”
止水尼哦了一声,脸然微微一变。
武维之望了止水尼一眼,轻轻一叹,垂头低声道:“师太也许要误会晚辈后面两句话可能言不由衷;但请师太垂察,晚辈所说,实在是字字真言。晚辈先说根他,那是一时冲动,也是人之常情;这个,师太当能明白。他将晚辈伤得这么重,如说不很他,别说师太,谁也不能相信!一止水尼点点头道:”现在小施主可以解释后面两句了。“武维之始正脸,肃容道:“理由非常简单,第一,晚辈并非无拳无勇之人;假如当时晚辈放手与之相拼,虽不敢夸称不知鹿死谁手,但可想见的,他要将晚辈伤成这样,势必也将付出相当代价。如今只晚辈一人负伤,那就说明晚辈挨打是出于自愿;自愿挨打,何能怨人?第二,这一点也同时可解释晚辈自愿挨打的理由;晚辈硬闯,错在晚辈。同时晚辈相信,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无情也者,很可能另有原因!”
止水尼听毕,慈目一闭,轻轻念了一声佛号。默然良久,止水尼忽然启目望着武维之道:“贫尼心中,藏着一段简短的故事,这个故事只能对一个人述说一次。现在,贫尼发觉小施主该是最适宜的人,不知小施主是否有此闲情一听?”
止水尼忽将言谈带出题外,武维之虽感不解,但仍即恭答道:“有幸领聆师大雅音,实是晚辈奇缘。”
止水尼调匀了呼吸,法相肃穆,开始静静地述说道:“远在六十多年前,武林中有过一位鲜为人知的奇人。之后,奇人道成仙去,留下三件同样不为人知的宝贝:一张丹方、两名俱得十成真传的男徒!
那两个传人,大的已有家室,但性情却是非常孤傲,嫉恶如仇;小的性情温和,伺俄风流,却是单身一人,师兄弟性情虽然有异,但由于受了奇人长年熏陶,兄友弟恭,相处得可说异常之好。奇人西去后,师兄弟合力搜遍天下名山大川,采置各种罕见的药材;穷七年之力,炼成一炉灵丹,共整整一百颗。师兄弟各取半数,开始潜游江湖;并相约三年返回相聚,互述三年中所见所行,以资切磋。“武维之有点入神起来。他曾在师父那儿听过不少有关武林的掌故,但现在止水尼所说的这一段,以前却是没有听到过。
止水危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三年,日子不算短,但过起来也是很快。转眼之间,三年过去了,师兄弟重行聚首,把酒欢叙,其乐甚融。席间,酒过三巡,话入正题。师兄弟由于一别三年,显得异常亲密,连一向词色不假的师兄,也居然风趣起来。为了说得真切,下面我拟改变一下叙述的方式,尽可能由记忆中说出他们师兄弟当时的一举一动”
先是师兄持杯笑道:“师弟,三年来,你用去几颗灵丹?”
师弟摇摇头,也笑道:“先说了自己的,然后才能相询对方,规则订自师兄,师兄应该第一个遵守!”
师兄笑道:“一颗,你呢?”
师弟又笑道:“我用了两颗。”
师兄笑资道:“你多用了一颗,浪费了。”
师弟神秘地笑道:“师兄未免责之过早了吧?”
师兄诧异道:“多用了一颗难道还有什么说处不成?”
师弟含笑纠正道:“师兄又犯规了。”
师兄道:“师兄的一颗自己吃了。”言毕忽然放声哈哈大笑。笑了好一阵,得意地又道:“你纵有说处,难道还能强过师兄不成?哈哈哈!”。
师弟果然一楞,忙问道:“师兄自己吃了?为什么?”
师兄瞪眼道:“交代了自己的两颗,再向不迟!”
师弟吐吐舌头笑道:“救了一个人。”
师兄讶道:“救一个人要用两颗?”
师弟笑道:“师兄太健忘了,我看我们那条不成文的规则还是取消了的好。”
师兄沉股道:“师兄杀了一个人,自己也受了重伤,所以服用了一颗。”
师弟哦了一声,似甚惊讶,意思好像说:什么?以师兄这等成就,居然也受了重伤,那是什么样的一位人物啊?
师兄仰险又道:“师兄很自负,因为师兄为武林除去一大隐害!”
师弟低声笑道:“师弟也很自负,因为师弟已为师兄带来一位弟娘以及一位侄儿或侄女!”
师兄惊喜失声道:“哦?师弟,你成家了?”
师弟含笑点头,未及答言,师兄忽然后头一皱,又道:“师弟说,侄儿或侄女,那是说弟姐才有了身孕?”
师弟点点头,师兄又道:“那跟灵丹有何关系?”
师弟道:“弟媳她吃了啊!”
师兄道:“她是武人,曾经受过重伤?”
师弟点点头,深叹道:“几乎死了。”
师兄道:“所以你让她一次服用了两颗?”师弟点点头。
师兄端起面前酒杯,喝了一大口,而后漫声道:“弟媳她人如今正在哪里呢?”
师弟忙答道:“玉门关,见过师兄后,我就要赶去带她回来。”
师兄又道:“你们何时相识的?”
师弟答道:“去年年初。”
师兄又喝了一口酒,道:“她的模样长得如何?”
师弟描述一遍之后,师兄又问道:“你对她的认识如何?”
师弟赧然一笑,低声道:“认识谈不上,但她长得太美了,性情也极温驯。师兄以后见了面,自然知道。”
师兄忽然冷冷地道:“她今生见不到我!”
师弟大惊,师兄蓦地张目厉声道:“你不清楚她的历史么?让师兄现在来替你介绍:她叫阴美华,是当年苗疆白花邪教教主的后裔,外号玉门之狐。淫荡成性,人尽可夫!被她毁了的正派弟子,已是无法计数。师兄前年杀的就是她!”
师弟目定口呆,师兄忍不住双目一合,凄然长叹道:“想不到她当时并未真的气绝,居然被你救活,而且成了夫妇。唉!”
武维之忘情地低低惊呼了一声。止水尼说至此处,忽然注目问道:“小施主,故事至此,虽仅一半,但贫尼颇想先问一声:小施主听了前面这半段之后,可有什么心得没有?”
武维之想了一下,猛然抬头道:“那两位师兄弟口中所说的灵丹,莫非就是”
止水尼点点头,神色微黯,低声援道:“武林圣药,南北两极丹!”
武维这一听事情果与自己猜测相符,不禁为之失声道:“这样说来,那两位师兄弟不就是人老诸葛老前辈跟无情叟无情长者么?”
止水尼点点头,低声道:“是的,不过这一点外面很少有人知道。”
武维之这时有很多话想问,但见止水危双目微阖,神情肃穆,因此没有敢去惊动。
静了片刻,止水尼始启目继续说道:“人老复姓诸葛,单讳一个符字。无情长者当然也有他的名姓;但长者曾发誓隐名埋姓,不愿有人再提;贫尼不便犯讳,只好仍以两师兄弟称呼他们。这一点尚请小施主不要介意才好。”
武维之忙欠身道:“师太好说。”
止水尼轻轻嘘出一口气道:“话归正题,现在请听故事的下半段。”
隆冬之夜,寒冷而阴沉。武维之屏息静听着。
止水尼微微一顿,顺手将供桌上的油灯剔亮了一些,然后才接下去说道:“之后,师弟的脸色由苍白而发紫,最后变成一片死灰。他望着师兄,师兄望着他,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了许久,师弟忽然一声不响地起身离座,跪倒地上,磕了一个头,颤声喊了声师兄,不俟终席,便含泪起身出门而去。
武维之忍不住低声岔口道:“去找玉门之狐?”
止水尼恍似未闻,继续说道:“当时,师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直至目送师弟背影在门外消失后,始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师兄也是性情中人呢!”
止水尼仍未置答,接下去道:“一年之后,师弟又回到师兄身边,他神色异常憔悴,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少年,看上去已几乎像个老人。他一进门就向师兄说道:”师兄没错,我赶到玉门时正是半夜,她虽怀着五月身孕,却仍跟一个男人睡在一起‘他神色虽然憔悴,话声却异常平静。说完上面两句话,立即疲惫地倒进一张椅子里。“武维之忍不住又低声问道:“他杀了他们?”
“师兄犹疑了一下,走到椅分,俯身伸手在师弟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双目凝视着椅中人,发出一个无声的询问。师弟摇摇头,轻叹一声,阖上双目,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师兄先是一怔,旋即点点头喃喃道:”很对,你做得很对‘师弟双目蓦睁,跳身而起;又伏地碰了一个头,抱住师兄双腿,嚎啕大哭起来。“武维之心头一酸,止水尼话也顿住,油灯昏黄轻轻晃动,夜,很静很静。良久良久之后,武维之始怯生生地低声问道:“师太,他没有杀了他们么?”
止水危摇摇头道:“没有。”
武维之低声呐哺道:“晚辈相信,无情长者当年如想下手,力量一定足够。”
止水尼幽幽纠正道:“绰绰有余!”
武维之仰脸茫然道:“而他”
止水尼合目接过:“而他没有!”
武维之仰脸犹疑了一下,低声道:“因为他真心爱她?”
止水尼轻声叹道:“他以后没有再爱过第二个女人!”
武维之不禁地由衷发出赞叹道:“这种伟大的情操,真可谓独绝今古!
止水尼睁目向他注视了片刻,点头缓缓道:“这种批评,以前没人下过;无情长者要是知道了,一定很安慰。”微微一顿,又叹道:“爱之深、恨之切!由嫉生很、由恨生仇,本是古今男女之间的常情。假如他当日杀了那一对男女,谁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对,但他没有那样做。这令吾人发现,原来永不变质的爱,才配冠以真纯”
武维之等了片刻,低声问道:“师太,故事完了么?”
止水尼轻轻一叹,说道:“完了的完了,开始的还未开始。”
或维之微感讶异地忙问道:“什么还没有开始?”
止水尼轻叹道:“一连串的不幸!”
武维之轻哦一声,止水尼接着说道:“之后,师兄弟二人息隐本山,不再轻入江湖走动。他们师兄弟本来就甚少人知,按理说,今后应该太平无事才对。哪想到那位玉门之狐阴美华,在玩厌了无数男人之后,忽又想起无情长者来。她到处找他,并不是为了她爱他,而是为了满足一种变态的情感。因为在这以前,都是她遗弃男人,而从未被男人遗弃过,无情长者的一去不返,她自尊心大受损害”
武维之激盛着急地道:“后来找上门来没有?”
止水尼未置是否地继续说道:“她花了十年时间,跑遍整个武林,结果是一无所获。她只知道无情长者一个名字,而那个名字谁也不知道它属于一个什么样的人。”
武维之忍不住又问道:“十年之后呢?”
止水尼没有停顿,径自说下去道:“当年,无情长者以两颗两极丹救了她一命之后,她竟向无情长者追询起灵丹的单方起来”
武维之喃喃说道:“贪性隐露,长者当时应该警觉才对。”
止水尼微微点头,叹着接过:“无情长者经不起她一再苦缠,便将两极丹的处方对她口述一遍。长者满以为药材数计有百味之多,此举虽犯师门之禁,谅她也不可能记全。药材若欠三味以上,纵然成丹,也无多大灵效,她能抢记半数左右也就算不错的了。祖知玉门之狐天生异秉,记忆力奇佳;一百种药材只听了一遍,居然被她牢牢记下了九十九种。”
武维之惊叹道:“确是奇才!”
止水尼也愿头叹道:“这是第一个不幸的开始。”
武锥之哦了一声,止水尼接说下去道:“无情长者当初这样做,认为她无法记全固属原因之一;而最大的原因则是他爱她,真正的爱她,认为她早晚是自己师门中人。一念之昧,遂种日后浩劫!”
武维之又哦了一声。止水尼轻叹着又道:“于是,她藉四处寻访无情长者之便,将丹方上各种药材大量搜集。十年过去了,她虽设将要找的人儿找着,却意外地炼成一炉丹药。长者师兄弟因丹成不易,一直遵循着师门遗训,留以济世。玉门之狐因为炼得多,却拿它来给自己当补药服用。因此,她的功力突飞猛进,大非昔比;年近四十的人,看上去还似双十左右。经过十年跋涉,她对寻找无情长者已渐失望,但由于本身功力大进,她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恶念一生,立即动手布置”
“布置什么?”
“报仇!”
武维之道:“报人老伤她的仇?”
止水尼微微颔首。武维之道:“人老系与无情长者同隐本山,两老又早已埋名遁世;她既无法找到无情长者,又怎能找到诸葛老前辈呢?”
止水尼道:“话虽这样说,但情形仍然稍有不同。小施主且听贫记再说下去,就会明白了。玉门之狐怎样进行的呢?她先将自己烧成的那种跟南北两极丹功效大同小异的灵丹,找机会送出几颗,同时声称该丹系得自一位多大年纪、什么相貌的武林侠客。由于该丹只比两极丹少一味药,功效亦极惊人,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沸沸扬扬,不上一年,整个武林便传遍了。人们虽不知诸葛老前辈为何许人,但由于玉门之狐将诸葛老前辈的相貌描述得极是详细,人们心目中都有一个深刻的印象除非他不被遇上,遇上了谁都可以一眼认出。”
武维之忙问道:“之后呢?”
止水尼轻叹道:“整个武林都知道了,就只有足不出山的可师兄弟毫无所知,小雄主,你想想看,玉门之狐找无情长者,那是她个人之事,别人谁也不关心。她自己找不到,就是找不到。现在呢?大不相同了。灵丹异宝,谁不觊觎?即连十三名门正派,也都为之心动。
各派高手天下访觅,那情形见无异到处瞪着眼睛,除非诸葛老前辈永世不出,只要他走动一步,烦恼便会立即上身。”
武维之忍不住又问道:“诸葛老前辈何时才给发现的呢?”
止水尼径自说下去道:“玉门之狐的原意是借刀杀人。她以为诸葛老前辈根本没有什么灵丹,兼又脾气躁、武功高,人们所求不遂,就不免积怨成仇。那时候,好汉不敌人多;与众为敌者,十九落败。这样,她便可兵不血刃,坐视虎斗,快意私仇。”
武维之喃喃道:“真毒!”
止水尼又轻轻一叹道:“那种环境既经造成,如想避免麻烦永不发生,太难了!人终究是人。何况人老已有家室,又有一个女儿”武维之心底暗喊道:“梅娘!”为了不愿扰乱止水尼叙述的心神,他在表面上未露丝毫形色。
止水尼说到此处,自动停了下来,又剔了一下油灯,然后才以显然跳过一段的语气,继续道:“有一年,在他老人家下山为某件事会晤另外一位奇人,再回到灵台山之后,灵台山下已成一片闹市。两老相顾一叹,不待众人开口,立按来人门派,每派曾送三颗灵丹,来人皆大欢喜。两老满以为,这下总该设事了吧?拒知一波方平,一波又起。众人持丹散去,另一件麻烦立即旋踵而来!”
武维之脱口道:“玉门之狐闻讯而至?”
止水尼点点头,叹道:“除了她,会有谁?那是不可避免的事啊!”
武线之忽然有点发急地道:“那怎么办?”
止水尼望着他,不解地道:“小施主指什么而言?”
武维之局促地道:“要是无情长者被她发现止水尼谈谈一笑道:”那能避免么?“笑意一敛,双目做合,又道:”玉门之狐一听当年伤她的人居然真的也有两极丹,当然骇异之置。于是,她闻讯之后,立即赶来灵台。“武继之紧张地道:“来了以后”
止水尼静静地接说道:“人山遇着的第一个人,便是无情长者……”
当时,先发现对方的,是无情长老。长者见峰下忽然上来一名一身劲装、年约双十、貌若天仙的女子,眉头方皱得一皱,忽然心神大震!暗喊道:“啊!是她?”
她当然就是玉门之狐了!
无情长者止不住心头那股怒潮澎湃的激动,连忙低下了头。就在这时候,玉门之狐也发现了他,同时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老人家您好,这儿是灵台绝尘峰吗?”一个熟悉得像银铃般的声音,在长者耳边响了起来,音腔是那样的委婉,语气是那样的温柔。无情长者听得一怔,几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原来,玉门之狐当时所看到的无情长者,一身破布袍,乱发披肩、面容枯瘦;双目虽然有神,脸上却无一丝表情。他老了!他也变了!此刻玉门之狐看到的,只是一名老人;一名站在一块大石之旁,可能练过几年武功的普通老人而已。
她减去的岁数,已变成三倍加到他的身上她年轻了,他老了。
那时他们二人,年岁都还四十不到。长者一身成就并不在他师兄之下,依照常情,他看上去应该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些才对。这一点,玉门之狐自然清楚。所以在那种情形下,她面对这么一位平凡的老人,又能跟她脑海中一直保持着年轻和英俊的影子发生什么联想呢?
当然不能!
玉门之狐口中的一声“老人家”,不啻灌顶醒蝴!他,无情长者心脏中的一股激动之情立即消失。他的心顿然明净起来,像一面一尘不染的镜子;从那上面他一眼看透了数十年岁月,人生如此而已。于是,他悠悠抬起头来,就好像刚发觉到身边有人一样。他淡淡地在玉门之狐身上重新打量了一眼,然后探手人怀,摸出一个小盒子,一声不响地递向玉门之狐。
王门之狐微迟半步,诧异地道:“老人家,您这是什么意思?”
无情长者淡漠地道:“你真的不知道?”
玉门之狐黛眉紧蹙道:“老人家以为小女子是神仙么?”
无情长者冷冷问道:“那你为了什么而来?”
玉门之狐以手一指小盒道:“里面什么东西?”
无情长者冷冷地道:“南北两极丹!”
玉门之狐失声道:“你是谁?”
无情长者道:“女侠问得太多了!”
玉门之狐又道:“你怎知小女子为此物而来呢?”
无情长者道:“外人来此,没有第二个目的。”
玉门之狐道:“难道老人家不知道它是一种宝物么?”
无情长者道:“知道!”
玉门之狐道:“那么老人家怎能见人就送呢?”
无情长者道:“送完为止!”
玉门之狐忽然问道:“武林中一共几人有此两极丹,老人家知道么?”
无情长者道:“一个人!”
玉门之狐忙问道:“谁?”
无情长者道:“箫尘!”玉门之狐脸色大变。
为什么呢?萧尘,就是无情长者的姓名。
玉门之狐喘息着,促声道:“姓箫的,他在哪里?”
无情长者两眼望天,淡然道:“死了!”
“死了!”玉门之狐为之失声。
无情长者淡淡地道:“被老朽的主人杀死的,这就是本山有两极丹的来由。刚才老朽说过送完为止,就是因为来源已断,而且存货不多。女侠想要就请趁早,否则也请自便,老夫忙得很!”
玉门之狐芳容掠过一抹奇异的表情,忽然跨近一步道:“南北两极丹虽然名贵,但小女子要了却无甚大用。小女子另有一事相询于老丈,不知可以不可以?”
无情长者哼了一声,没有开口,也未表示拒绝。
玉门之狐不稍一瞬地注目道:“小女子想知道个主人杀死那位箫侠的原因!”
无情长者仰胜鄙夷地道:“那是失德者的必然下场!”
玉门之狐促声道:“为色?”
无情长者仰险道:“佛家有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女侠可能认识那位萧快才会有此一问。那件事例说女侠不敢置信,就是家主人也深感可惜。不过,家主人已给过他自新的机会。“玉门之狐忙又问道:“而他执迷不悟?”
无情长者沉重地道:“当局者述,良堪浩叹!”
玉门之狐秀唇歙动了一下,好似还要问什么,玉颊一红,突又住口,愕然良久,忽然柳腰乱颤,仰天格格狂笑起来。笑声似怒似怨、似恨似喜,却以快慰之意最为浓厚。“报应,报应!”她狂笑着道:“这就是伤害别人自尊心的报应啊!”秋波偶掠木立如呆的长者,又大声道:“老人家,您以为小女子说得对不对?”
无情长者点点头,喃喃应道:“是的,是的。这就是世上很多聪明人的悲哀,不知道种下什么种籽、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长者口中说着,一面蹲下身子,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玉门之狐眉尖一蹙,觉得老人家话虽有理,却有些刺耳。才待转身欲去,目光所及,不禁咦了一声;同时以手指着,向长者问道:“老人家,您这是做什么呀?”
无情长者头也不抬,没声答道:“奉家主人之命,在此立屏。”
玉门之狐目光一溜,又问道:“那个‘无’字下面,老人家预备加上什么字?”
无情长者道:“情和屏!”
“无情屏?”
“无情屏!”
“由谁看守?”
“老夫!”
玉门之狐笑了起来道:“那么老人家岂不成了一位无情叟?”
长者身躯微微一震,忽然起身一躬道:“谨谢女侠赐号,老夫生受了!”
玉门之狐一声轻唤,似甚不安地忆道:“使不得!老伯,小女子口不择言说笑而已。您老面目虽冷,心地却很善良而慷慨呢!”
无情长者漫声道:“多情自古空余根,无情未尝不佳。”
玉门之狐极为不安地又道:“立屏用意何在呢?”
无情长者淡淡地道:“灵丹有限,需索方殷。一旦丹尽,任何人都得望屏止步。如想硬间,便会遭到无情的对付!”
玉门之狐忽然自语道:“要是换个守屏人就好了!”
无情长者道:“换谁?”
玉门之狐道:“箫尘!”
长者一呆,玉门之狐以为长者不悦,嫣然一笑,像一片浮云似地飘然下峰而去……
一灯如豆,庵中又静了下来。静了片刻,武维之又低声问道:“师太,玉门之狐未见着诸葛老前辈,怎肯就此退去的呢?”
止水尼双目做合,轻轻叹道:“如就武功而论,那时候的玉门之狐,由于长年服食灵丹,比起诸葛老前辈来,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于她当年受创太巨,在她心目中,诸葛老前辈的余威仍在,此其一。其次,玉门之狐天性狡猾,她既使报仇,又不愿采取自己难免受损的明正手段。她想到两极月所剩既已为数有限,初计仍未失效,当然忍耐得住。”
武维之忙又问道:“之后呢?”
止水尼叹道:“玉门之狐一走,无情长者立将经过情报报告师兄。师兄弟计议了一番的结果,将所剩十五位灵丹中的一粒交长者,一粒赏了贫尼;然后检出十三枝白玉玲现杖,分送当今十三门派,说明两极丹余量,以后凭杖换丹,仅限一次!”敛微一顿,又道:“同时,那块无情屏也开始竖立起来。”
武维之不安地道:“人们遵守约定吗?”
止水尼摇摇头,苦笑道:“当然没有!十三派者,十三名门大派而已。武林浩瀚似海,没得到的人太多太多了。但站在他两兄弟的立场,除了这样做,也无更好办法。”
武维之又问道:“以后不断还有人来?”
止水尼点头道:“当然。”
武维之忙道:“无情长者都是如何应付的呢?”
止水尼静静地道:“就像日间应付小施主一样。”
武维之想了一下,点点头,自语道:“我想……那些人……会知难而退的。”
止水尼注目道:“何以见得?”
武维之抬脸肃容进:“长者成就,实在不凡。”
止水尼立又问道:“你既知道这一点,日间为什么还要硬闯呢?”
武维之微微一笑道:“晚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止水尼含笑道:“贫尼代小施生说了吧:”因为我不比他们,我不在乎!‘小施主,是这样的吗?“武继之赧然一笑,随又问道:“以前有过像我我这样不知进退的人么?”
止水尼肃容道:“有过。”
武维之忙问道:“结果呢?”
止水尼戚然道:“除开小施主不计,以前一共来过廿五人。其中知难而退的十人,其余十五人则采取了小雄主的进山方式。”
“结果呢?”
“死于他们的自负!”
武维之听得骇然一怔。呆了片刻,方始咳喘着低声道:“师太……那十五人中……没有高手吗?”
止水尼注视着他,缓缓说道:“可以这样说,没有高手,没有真正的高手。因为他们都死了,便是明证。不过呢”声音微沉:“十五人中最少有一半人的成就在小施主之上。”
武维之又是一怔,然后失声道:“啊,我好侥幸!”
止水厄立即纠正道:“不是侥幸,假如他要你死,你早死了。”
武维之不住点头,感激地道:“是的,只要再加一掌。”
止水尼声音一沉,二度纠正道:“不需要,十五人中最强的人是死于第二单。”
武维之心头一震,仰脸茫然地道:“那么……难道……长者当时误会我已气绝?”
止水尼面色凝重地摇摇头道:“小施生别再说下去了,对无情长者而言,这是一种大不敬。误会的是小施主,而不是无情长者。为了使小施主更能明白贫尼这些话,贫尼可以再告诉小雄主两件事:小施主伤倒何处,便是长者通知贫尼的。其次,小施主之所以能够死而夏生,也因为小施主服用了长者那颗仅有的两极丹的关系。”
武维之失声道:“长者人呢?”
止水尼静静地道:“你要做什么?”
武维之激动地道:“我要见他!”
止水尼凝目问道:“真要见他?”
武维之激动地喊道:“是的,师太!”
止水尼望了他一眼,默默下座,朝他招招手,带着他朝殿侧走去。到达隔殿的一间云房,止水尼用手一指。武维之举目望去,但见云房中仅设一桌一榻;桌上一灯如豆,灯油将尽,火头颤跳,摇摇欲灭,榻上,于昏弱的灯光下,盘膝垂首坐着一人,脸孔虽不可见,但从两肩散披的长发上,他已一眼认出,那人正是无情曳。
武维之忘情地喊得一声:“萧老前辈”正待抢人拜谢,身后忽然传出止水尼的低沉喝阻:“小施主冒昧不得,他已气绝多时了!”声浪虽不太大,但听在武维之耳朵里,却不啻平地一声焦雷!身心一震,几乎栽身倒下,他呆呆地向房内望着,望着,眼睛忽然模糊起来。
“小施主”片刻之后,耳边又听得止水尼轻声道:“这样就够了,我们还是回到前面去吧。他默默转身,茫然地随止水尼回到前殿。止水尼又剔了一下灯蕊,垂眉端坐;双手轻轻发动着胸前那串素珠,好似在无声地数着滚滚而下的泪珠。
武维之什么也没注意到,他眼前浮动道一幕幕幻象他似乎看到两个青年人正在谈笑风生地喝酒;一个相貌威严、一个英俊而斯文。谈着、笑道。一个忽然脸呈死灰,扑身拜倒,然后含泪低头奔出……他又看到,月色下一个英俊的青年,以颤抖的手将一支利剑拔出一半又插回到鞘,仰脸喷出一口鲜血,然后掩而离开一座窗下……他还看到,一个青年跪在地上,抱着另一个青年的双腿痛哭……最后他看到,一座山峰下,一对青年男女携手徘徊,忽然之间,男女消失不见,地下涌出一座巨石,上写“无情屏”大雪飞舞了,西北风怒吼了,他始慢慢的定下神来。
他抬起脸,看到对面一张慈如光风雾月般的脸庞正凝视着他,武维之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躯,头又低下,抖声道:“师太,他老人家的死,与我有关么?”
止水尼又回复先前的平静,轻叹道:“是的,你应该想像得到。”
武维之颤声又道:“但我不知道为了什么,因为我并没有还手阿!”
止水尼叹道:“全部关键也许就在这一点。”
武维之不解而又不安地道:“师太,这怎么说f止水尼思索了一下道:”你如还手,你就死定了。而现在,你活了下来,他就必须死去。因为在那种情形之下,你们之间只能有一人活下来。“武继之失声道:“为什么?”
止水尼叹道:“无情长者以为,一切麻烦都是他意出来的。他自觉死有余辜。但为了报答师兄对他的宽恕,他发愿要让师兄有个宁静的晚年,因此他自任守山之奴。由于他也是个自负的人,他曾指天立誓说道:”不能掌毙硬闯者于三掌之内,即自绝以谢!‘“武维之饮泣道:“他有力量不应誓言啊!”
止水尼叹道:“是的,他要取你一命,实在太容易了!但他并没有那样做。”说着,微微一顿,又叹道:“这是第二个不幸的开始,也是它的结束。小施主,现在明白了么?他既不让你死,即使没有贫尼效力,你也会活下来的。”
武维之又泣道:“我如早知道,我不会进来的。”止水尼摇摇头,柔声道:“别为这事难过了,小施主,他不会怨你的。他可能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呢!明白不?这是他老人家的一种解脱啊!”
武维之将止水尼的话反复咀嚼了数遍,点点头,心情稍感宽松。又隔了片刻,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不禁懊恼地前哺道:“要是我稍有知觉,能留下那颗两极丹多好。
止水尼正在出神,没听清楚,这时忙问道:“小施主,你说什么?”
武维之不敢隐瞒,便将天山蓝风托他以玉杖换取两极丹,途中被八指神偷盗取,又被黑白无常劫去,弄得自己两手空空的经过情报说了一遍。止水尼听完,点点头道:“是的,就剩下天山派一支玉杖了。”说完,思索了一下,一声不响走下蒲团,往后股走去。武维之不便动问,只好独对油灯,托腮出神。
不消片刻,止水尼从殿后走出,将一只小锦盒递给武维之道:“这一颗是贫尼的,现在赠送于你了。
武维之一怔,旋即双须泛红,不安地辞谢道:“师太见谅,我,我实在无意”
止水尼点头柔声道:“是的,小施主,贫尼知道,不过你也别拘泥了,当今之世,此丹仅余两颗。诸葛老前辈那里如已将玉杖收回,别说求丹,人也很难再见到呢。如今除了贫尼这一粒别处已无法取得。贫尼出家人,一切均为身外物。你收下,算是贫尼先赠无情长春,再奉长者之遗命转交于你。这样,在无情长者成全你的一番美意上,你总不应该再推辞了吧?”武维之想了一下,只好下座拜受了。
这时天已微明,止水尼望望天色,想说什么又止住。武维之也觉得还有很多话想问,但想及已经受惠太多,只好改口低语道:“师大深恩,晚辈永世难忘。现在天色已明,晚辈要告辞了。”
止水尼也不挽留,手朝殿角一指道:“那边是无情长者带回来的,你的书箱。”武维之手触书箱把子,忍不住又是心头一酸,悄然滴下两滴眼泪。出了庵门,止本尼指着一条坡道又说:“一直走下去,遇岔路左拐,便可抵达无情屏。”
武维之心神迷惘,一时竟想不出还该说些什么,默默地又向止水尼作了一揖,返身向坡下走去。才走数步,猛忆一事,停步回头大声向上喊道:“师太,师太!您可知道梅娘女侠住在什么地方?”
止水尼征了一下,瞬即平静地向坡下道:“小施主要找海娘女侠做什么?”
武维之大声道:“晚辈想求她一件事。”
止水尼沉吟片刻,摇头道:“梅娘居处,只有人老知道。”武维之又问道:“何处可见人老?”
止水尼苦笑道:“那就得向无情长者了!”
武继之绝望地道:“师太不知道么?”
止水尼摇摇头道:“贫尼很是抱歉。”
武维之见已无望,没奈何,只好又作一缉,返身准备继续下峰。忽听坡上止水尼似在喊他,忙又回过身来道:“师太喊我么?”
止水记注目问道:“小施主贵姓?”
武维之征了征,反问道:“无情长者没跟师太提起?”
止水尼摇摇头道:没有,他回来除交给贫尼一颗两极丹,只说:“那孩子伤在无情屏——
,之后他便进入别室。因为贫尼懂得他老人家的意思,所以没有多问。”
武维之大声道:“晚辈姓武,文武的武!”
止水尼微微一怔,甚是意外地道:“什么?武?文武的武?”
止水尼的意外,也令武维之大感意外,他暗付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阿?为什么在这座灵台山中,一提到武字,便到处引起惊异呢?”
斜坡上面,止水尼默然片刻,又道:“你是什么地方人?”
武维之忍住惊奇,答道:“河南临汝。”
止水尼又问道:“世居该处?”
武维之暗喊道:“几乎很无情叟的态度一样,可怪不可怪?”他心中更甚震讶,却仍定神向上答道:“应该不是”止水尼微显注意地忙又问道:“此话怎讲?”
武维之默然道:“一言难尽”
他再待继续解释,止水尼却忽然摇手止住他;秀脸上神色一动,双目清光湛然,注视着他促声道:“谁叫你来的?”
武维之不假思索地道:“雪浪女侠。”
止水尼轻轻嘘出一口气,自语般道:“贫尼猜得不错,果然是她!”武维之无法置答。
止水尼抬脸又道:“小施主,贫尼现在明白了。你姓武,便是你能活下来的原因。”
武维之大奇,迅忖道:“这就更怪了,昨日无情是盘问我时,好像对姓武的有着深仇大根一般。现听这位止水师太说,他牺牲自己而留我一命,居然是因为我姓武。这种矛盾,可该怎么解释?”他也知道,能为此加以解释的人,现在就在眼前,可是他不想追问。因为他知道,这问题如该在灵台山得到答案的话,可能昨天无情臾第一个就告诉他了。
止水尼想了一下,又向坡下道:“你走吧,小施主,贫尼对此也已是无能为力。你下山如再碰到雪娘女侠,你可以这样告诉她:”梅娘无处可找,但一位止水师太说,她以后万一遇上梅娘女侠时,一定转为致意‘“说至此处,挥挥手,缓缓返庵而去。
武维之呆了片刻,深深叹了一口气,掉头往峰下飞奔。他依止水师太吩咐,逢弯左拐;不消多久,雪堆阻道,已至那座茅屋背后。茅屋前,血迹杳然,已被宵来雪花掩盖。他止步喃喃道:“江水东流,一去不回。光阴、人生、恩怨、情仇……一切的一切都是一样,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略事徘徊,又复向屏外走出。
越过小洞,偶尔抬头,他呆住了。
你道为什么?一个人他面前站着一个人。但见这位当道而立、悄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一身天蓝长衣、修眉凤目、目光如电、不怒自威;这时正负手朝他微微而笑。
武维之恍然大悟,暗喊道:“怪不得那声音那么耳熟,原来是他!”他,他是谁?他是武林本届盟主之一,现任风云帮龙坛坛主的当代风云人物,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
武维之愕然不知所措,蓝衣人微笑道:“如何?小子,赶你过去,没有错吧?”
武维之定下神来,昂然问道:“喂,你是真金判还是假金判?”
蓝衣人笑喝道:“再说就掌嘴!”
武维之哼道:“怕没那么简单。”
蓝衣人也哼道:“试试如何?”
武雄之道:“没空!”想了一下,忽又点着头道:“你是真的,我相信了。”
蓝衣人道:“找着什么理由?”
武锥之道:“如是假的,狂傲之态一定没有你这样自然!”
蓝衣人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喝道:“既知我是谁,怎还不拜?”
武维之哼得一声,本待发话,忽然想起一事,因此又耐住性于问道:“韦盟主,在下可以先请教你一件事么?”
蓝衣人道:“什么事?”
武维之道:“灵台山的一切,韦盟主是否很熟悉?”
蓝衣人道:“当然!”
武维之道:“昨天承指点迷津,在下非常感激。不过、在下过去之后将会发生何种结果,韦盟主事先计及否?”
蓝衣人道:“当然!”
武维之忙道:“那边已经发生了什么,韦盟主也已知道了么?”
蓝衣人道:“当然!”
武维之摇摇头,轻叹一声,没有开口。
蓝衣人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武维之脸一抬,正容沉声道:“报告韦盟主,韦盟主既知后果如何,而又命我过去;站在我武维之私人的立场,我应该感激你。因为你帮我解决一项困难,同时知道了不少有价值的事情。不过,清韦盟主原谅,我始终觉得你决定得太残忍了一点。”
蓝衣人仰险道:“他是祸首,他已经活得太久了。”
武维之怒声道:“你比他更无情!”
蓝衣人居然没发怒,没声应道:“错了,娃儿,这是我对他的慈悲。”
武维之似有所悟,故意问道:“如他对我下了毒手,我岂不死得冤枉?”
蓝衣人哼道:“老夫很少失算。”
武锥之道:“凭什么?”
蓝衣人道:“凭你姓武。”
武维之一楞,暗付:“好,又来了一个!”他思付着猛又想武维之不禁哈哈大笑道:
“骄既不知,狂也不及,维之五体投地啦!”
老人蓦地停步笑道:“只怪你灵窍未通罢了!”
武继之征了征道:“如何通法?”
老人微微一笑道:“就像这样”笑语未竟,掌出如电!武维之只觉眼前一花,看也没有看清,叭地一声脆响,左颊上已清清脆脆地挨了一记耳括子。打得他莫名其妙!起另外一件事,当下眉头一皱,大声道:“韦盟主,风云帮龙坛坛主是不是你?”
“不是!”
“别人冒你名号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也不在乎?”
“在乎!”
“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问你师父吧!”
“我师父现在何处?”
“本山中!”
“啊?”
“你小子等等,我去喊他来!”
武维之惊喜交迸,不禁呆住了。蓝衣金判一摆手,示意他站在这儿等,身躯一拧,飘身下峰。约盏茶光景,武维之眼前忽然一暗,出现一位慈眉善目、须发如银的佝偻老人。武维之一声颤呼,跃身扑入老人怀中,失声哭泣起来。
好一会儿,他从老人怀中抬起泪眼,四下一望,奇怪地道:“师父,那位金判呢?”
老人拍拍他的肩肿,微笑道:“你对他印象不好,他对你印象也不好;你们之间,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唉!孩子,我真想不到聪明如你,师父不但可以蒙你这么久,而且还可以继续蒙下去。”
武维之失声道:“师父,您”
老人一笑,忽然问道:“孩子,梅娘跟你说了些什么?”
武维之张目道:“谁是梅娘?”
老人甚感意外地道:“什么?你竟没看出止水师太就是梅娘?”
武维之闻言一呆,张目失声道:“什么?止水师大就是梅娘?”
老人经他这么一反问,不禁大感失望地顿足一声长叹,怔怔地瞪着他,似乎一时间不知怎么说才好,师徒四目相对,彼此均是愕然作声不得!
望着,望着,老人的眼神忽然微微一黯,用手轻轻抚摸着爱徒的肩头,目光中流露出一片近乎凄凉的怜悯之色;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吐不出半个音来。激动良久,最后目注爱徒,摇摇头,又深深一叹,同时默默地仰起了脸。武维之的脸却不由得默默地低了下去。一悟百通,他立即想起了很多事来。
“噢,对了!”他想:“怪不得那位止水师太对人老跟无情长者的一切知道得那么详尽,而于叙说两师兄弟故事时,语气又是那样地诚谈亲切,神态更是那样的肃穆而伤感;但对人老独生女儿梅娘的部分却始终略而未提。原来梅娘就是她本人!”想到这里,止不住喃喃怨道:“唉,我也真蠢!”
老人没开口,脸仍仰着,似乎正在思索什么。武维之见师父没有表示,心中一阵惭急,忍不住用手一撑老人胸脯,抬脸促声道:“师父,维之这就再过去一趟好不好?”
老人漫声应遵:“不必了!”
武维之不安地忙接道:“师父,您不知道”言下之意,是说;此次灵台之行,系奉雪山雪浪女侠之命而来;如果空劳往返,岂不有负人家一番好意?哪知他底下的话还没出口,老人蓦地正过脸来,脸色平静而庄严;双目如电,来口一扫,截住爱徒话头,沉声接口说道:“师父都知道,咱们走吧!”老人说着点点头,掉转身躯,飘然下峰而去。
武维之知道,师父的决定,总有他老人家的道理,而且此次来灵台来找梅娘也是出于无可奈何。他至今仍是想不透雪娘口中所称,关于父亲一品萧受困风云帮,梅娘“应该为这事设法”以及“必须为这事设法”的理由何在?现在,他在知道了自己恩师就是武林第一届盟主,跟自己父亲一品萧齐名,同为武林中万人景仰的“一笔阴阳金判韦公正”之后,不禁又想,雪娘女侠那两句话,如用于自己的师父,倒是非常适切。
“不是么?”他傲然忖道:“当今之世,还有谁人的名气更在金判、一品萧之上呢?能遇见自己的师父又是自己父亲生死之交的金判,岂不是比求什么人都来得强么?”
他心中一面想,一面移步往峰下走,瞬息便来至峰腰,头一抬,见老人正背着那个年前从王屋山带出来的行囊,在前路等着他,于是连忙疾行几步赶了上去。
老人瞥了他一眼,好似说:“不会太累吗?孩子,”武维之挺挺腰杆,傲然一笑,以表回答。老人佯嗔地板脸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这时约莫已牌时分,风雪早停,天地一片银白色。老人走在前面,袍角飘飘,步覆从容自然,速度却是快疾无比。武继之自随师习艺以来,很少见师父在自己面前展露过轻身功夫,这时心中不禁一阵兴奋;于是脚下垫劲,运步如飞,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跑到师父前面去。可是任他如何卖力,却始终差那么一小节,追赶不上。
老人一直悠然而行,头也不回,好似全然没发觉他在身后捣鬼。走了片刻,他已感到有点累,而老人刚好也于这时慢了下来。他见了精神一振,方欲奋力超越,一个似笑似骂的声音忽然传入耳朵:“小子,替我省点气力来好不好?你小子想当老夫师父?抑或在考验师父?嘿,要跑的路还远得很呢!”
武维之暗道一声,“乖乖,好厉害”吐出的舌头,半天缩不回来。不过他心头虽是凉骇,暗地里却止不住兴奋十分,他稚气地在心底向自己炫耀道:“知道么?这就是我武维之的师父!”他蓦地忆及一事,正好用来饰窘,于是立即向前面大声塔讪着喊道:“师父,您以前好像说过,武林中在‘三老’之先,还有过‘两奇’是吗?”
老人头也不回地反问道:“说过又怎么样?”
武维之大声道:“维之已经知道了一位!”
老人问道:“哪一位?”
武维之提高声音,傲然道:“‘终南无忧子’,维之父亲的师父!”
老人哼了一声,没有开口。武维之暗自扮了个鬼脸,忍住笑,缓声道:“至于另外的那一位”故作迷惑地顿了一下,然后出其不意地突然接道:“维之也已早就知道了!”话一完,早忍不住大笑起来。
老人哼了一声道:“知道是谁?”
武维之大声笑喊道:“王屋山天仇老人,本少侠师父的师父!”
他满以为老人一定会惊奇地愕然止步回头,记知老人听了,竟是无动于衷,连脸都没偏一下,仅冷冷地道:“知道这个算什么稀奇!”
武维之征了征,有点扫兴地道:“不稀奇?是维之自己想出来的呀!”
老人嘿了声道:“应该知道!”
武维之又是一怔,不服地道:“应该?为什么呢?”
老人哼了一声道:“除了他老人家以外,尚有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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