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平群不曾在江湖道上打滚,懂得什么江湖切口?他不知对方那“合”字意义,反而转问回去,竟教对方不知是真是假,“嘿”一声冷笑道:“你小子连‘合’字都不懂,敢是初出道的雏儿,还不替爷们滚回去。”
甘平群笑道:“要小可离开不难,但请问这里是何地?”
他嘴里在说,暗中戒备枝上人偷袭,俊目仍然注视假山后那黑影的动静。
窗里的灯光仍然在闪耀,却是阒无人声。
枝上人敢是把甘平群看作偶然闯来的人,怒喝道:“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谁叫你来送死?”
甘平群佯诧道:“既有生命之危,阁下何不先走?”
枝上人被逗得心头火起,喝一声:“你走不走?”
蓦地,原来灯光闪耀的房间忽然一暗,瓦面上已出现一道健硕身影,随闻一个壮汉口音喝道:“不长眼的小贼快来送死。”
假山后面“嗤”一声冷笑道:“你这家缩头乌龟,时逾三更还不赶快去城西送死,难道要大爷来这里埋尸不成?”
壮汉一闻人声,接连几个纵步,落到假山前面,向对方斜睨一眼,满面不屑的神情,哈哈笑道:“原来是日前登门投帖的轮子号朋友,可惜阁下有眼无珠,竟未发现雷大爷和二主母已带同公子小姐出城,只有我雷祥兴和几个下人留在家里,朋友若还看不顺眼,也不妨亮亮相。”
假山后那人昂然走出,冷冷道:“还有多少人在屋里,统统叫出来让大爷清点。”
雷祥兴纵声大笑道:“朋友好大的口气,就是你一个人么?”
那人漠然地喝出一声:“跪下!”右手微抬,二指已疾向雷祥兴胁下点去。
雷祥兴不料来人竟是高手,猛见出手如电,骇得叫起一声,慌忙仰身一弹,倒退丈余。
然而,在这刹那间,那人竟然双膝一弯,跪倒地面,噤品无声:“哈哈——”树叶丛中一声干笑,一道黑影已由高树射向假山。
但见他凌空一拂,喝一声:“起!”随即站在那人面前。立又惊噫一声道:“徐佩高,你怎……”
他话未说完,陡觉同伴并未应声而起,又转向雷祥兴冷哼一声道:“原来阁下曾会扮猪吃老虎,本人倒可大开眼界了,还不现出原形,难道打算跟雷达鸣做一辈子厮仆?”
雷祥兴见对方突然跪倒,还不知是怎样一回事,随却见一道身影声射落,心头发颤,但在这瞬间,立听到一个少年人的嗓音在耳边笑道:“雷兄你随意出手,连这个一并擒下。”
闻其声不见其人,雷祥兴纵是再笨,也知有高人相助,恰遇对方话毕,当下发出一声豪笑道:“毛贼且休得急,先报上名来,大爷才好打发你。”
那人听雷祥兴这声豪笑的气劲十分平常,禁不住愣了愣,眼珠一转,右臂迅速一伸,厉喝一声:“跪下!”
雷祥兴吃这声厉喝,耳膜竟如被钢针猛扎一下,吃惊地又往侧方一闪,然后一掌劈出。
“哼!”那人身影一飘,反落往雷祥兴身后,伸手一抓,接着一片树叶,同时反拂一掌。
“顿!”一声响,这一掌打个正着,却震得他半臂发麻,一个踉跄跌开丈余,回头一看,猛见雷祥兴身侧多出一道身影,顿时又惊又怒,厉声道:“阁下是什么人?”
“小可姓甘!”
“是你?”那人听出正是和他同栖一树的少年口音,而且又说姓“甘”,顿悟出来人是谁,禁不住惊叫出声一步腾起。
“休走!”甘少年赶上一步,五指齐弹,十几缕劲风同时射出。
那人心胆俱寒,绕着假山疾奔,叫逆:“甘小侠,我谢昌易与你无仇无冤,为何相逼?”
那少年果然是和他同栖树上的甘平群,当时因为敌友未明,只得暂时忍让,待听得雷祥兴和徐佩高对答起来,自己暗掷树叶制定徐佩高,枝上人飞身援救,立知同是转轮王一党,是以再掷树叶,随即现身,不料这自称“谢昌易”的中年人,竟能躲过一叶之击,掌劲也十分沉猛,才使出“弹甲飞垢”的绝艺,意欲把人擒下。
然而,这谢昌易不仅是躲过一叶之击,也躲过甘平群“弹甲飞垢”,不由得使他大感意外,一步登上假山,喝道:“你既是恁地怕死,就赶快束手就缚。”
谢昌易趁他手势一缓,一步纵回树顶,朗笑道:“那有这么容易的事,本区巡察再会……”
甘平群发觉自己受骗,怒火顿起,不待对方话毕,“走”一声大喝,人随身起。
谢昌易头皮一紧,仗着脚登实“地”,双掌并发。
但见狂飙骤起,一股惊涛骇浪般的掌劲,直向甘平群头顶压下。
他拿准甘平群身子悬空的时候发招下击,认定对方难以闪避,势必伤在自己掌劲之下。那知甘平群左掌一封,右掌随即扫出,双方掌劲一接,半空里倏地一股旋风,激荡得树叶狂卷。
甘平群竟藉这股旋风拔高数丈,喝一声:“着!”
谢昌易职司巡察,监管一区,艺业敢已登峰造极,但任他艺业再高,怎知甘平群竟练到御风而行的境界?但见几十缕劲风同时罩落,赶忙翻掌上封,也来不及,只觉肩胛一痛,两缕锐风已沿臂透体而过,一声惨呼,翻身跌下。
甘平群在漳州破土地庙和“巡察”云中木客交手,到了第九招才揭下对方面幕,时隔大半月,在一招之下即击伤一名“巡察”
谢昌易,微感意外地“噫”了一声,忽悟这是在海上蓝宫经师门尊长于是子通关搜脉的功效,顿又心头喜极,笑吟吟沉气转身,飘然落地。
雷祥兴眼见这位少年的“绝世艺业”,不由得呆了半晌,直待对方脚踏实地,才扑地拜倒。
甘平群愣了一愣,急扶他起来,正色道:“雷兄不必如此。”
雷祥兴怆然叫道:“少侠可是没角龙甘少侠?”
甘平群见他神色有异,急答一声:“小可正是。”
雷祥兴欣然道:“是就好了,敖姑娘留话下来,请少侠火速往城西榕树坡救援家主人和同门一命。”
“我立刻就去,你若见两位白衣姑娘到来,也请她即往榕树坡。”他一知敖汝心等人在榕树坡和敌人厮拼,来不及细问详情,话声一落,立即飞奔而去。
榕树坡,广袤十几亩的短草地上,一株大榕树占地数亩,榕须下垂及地,粗壮如柱,已看不见树身藏在何处。
这株大榕树的西南旷地上,南北分列有两队人影,当中相隔约有二三十丈。
向南的——队约有二三十-人,全是少年,壮汉、健夫和老者,竟没有一个妇女。
向北的-队,人数比对方多一倍,但妇孺占去大半,男子竟是寥寥无几,这一队中的成年妇女,个个白衣劲装,肩背双剑,手抱琵琶,腰悬小鼓,襟右斜插一朵紫绢花,只有两人例外。
这两位与众不同的人物,一位是中年道姑,另一位是青色短装的半老徐娘。
半老徐娘同样肩背双剑,襟插绢花,只少却琵琶和腰鼓,她一脸焦急,目不转睛地注视场中二位白衣女和敌人交战,不时发出轻微的叹息。
中年道姑微笑道:“凌宗主你二位门人竟能挡得下名列‘四至奇人’的银剑书生百招开外,已该心满意足,还要叹气作甚?”
原来那半老徐娘正是神女宗主凌念生,闻言苦笑一声道:“仙姑休小觊转轮老魔那伙帮凶,虽说冉心奇名列‘四至奇人’,但他在帮凶里面只能位居末座,反正迟早是落个‘败’字,但愿多毁一个敌人,我们就少一份损失。”
“妈!”这一声娇呼,一道白影也落下地面,现出一位年甫破瓜的少女,只见她气喘吁吁地叫道:“你老人家什么时候来了,甘相公来了没有?”
凌念生见她爱女叶汝惬忽然来到,先是面露喜色,旋又掠过一丝凄惨的忧容,薄斥道:“冒里冒失,谁见你什么甘相公?这位是你义姊的师姐万化仙姑,快上前拜见。”
叶汝惬“啊”了一声,匆忙一揖,又急忙叫道:“万化师姐,咱们快去帮云凤姊姊去。”
万化仙姑惊道:“云凤怎么了?”
叶汝惬急得跺脚、搓手,叫道:“她和红丫头拼雷音掌,着我来找甘相公,偏是那人哪……”
“有这样事?”一道儒装身影随风飘到。
叶汝惬喜得象拾得一颗宝星,一抓住来人的手腕,跳起来道:“平哥哥,我们快去。”
甘平群早巳藏身在椿树的浓叶丛里,因见敖汝心和苏汝情双战银剑书生不分胜负,敌方又未增人出战,为了多记忆几个敌人面貌,才暂不现身,但叶汝惬一到,立即气急败坏地请援金云凤,不由他不出面问个明白,见她恁地匆忙,也着急得不顾仪注,说一声:“你先和万化仙姑和妈赶去就行了,我先收拾这群魔贼就来。”
他眼见敌方魔影幢幢,怎能因金云凤一人而放下与神女宗有关的老少几条命于不顾?轻轻挣脱她的手,“锵——”一声,亮出“天伦剑”,一步抢进场中,喝一声:“冉心奇,你居然为虎作伥,还不快滚?”
银剑书生一枝银剑挥舞如轮,独战二妹全无惧色,闻言大笑道:“小子你贵姓,若要和这两名贱婢生同衾,死同穴,不妨也加上来,冉二爷……”
甘平群心悬金云凤安危,志在速战速决,断喝一声:“鼻子!”
但见剑光一闪,银剑书生哀叫一声,身形暴退十丈,一个悬胆似的鼻子果然已被削落。
面北阵里爆出轰雷似的采声。
面南阵上个个黯然失色。
甘平群-剑削落冉心奇的鼻子,不但旁观的人看不见他如何进招,连那银剑书生也只觉寒光耀眼,立受到一痛一凉的两种味道,自知已经受伤,才一步跃退,左掌往脸上一摸,竟自晕绝过去。
这是甘平群以天伦剑应战的第一招,虽已削落一个鼻子,但他身法不停,一步逼近敌阵十丈,喝道:“要想活命就快替我滚!”
“十二管事出阵!”面南阵上传出一位老者喝声,十二条黑衣身影已蜂涌而出,刹那间走成一个大弧形。
甘平群“嗤”一声轻笑,身子象-朵轻云飘过黑衣管事头顶,直落那老者身前,喝一声:“耳朵!”
那老者骇然一闪身躯,一连劈出十几掌。
群凶齐声吆喝掌剑齐挥,刀鞭并举。
一片刀光鞭影,剑气掌云,把星月遮得黯然失色。
甘平群在这刹那间,陷在群凶包围中。
他在榕树上暗估敌方至少也该有两三位“总管”或“巡察”,余下的尽是些“管事”和“行人”,但他此时心雄万丈,那把对方看在眼里?
天伦剑在他手中涌出一轮光雾,立把他身形完全障蔽。
“耳朵”、“鼻子”、“肩头”、“手腕”……。
他不停地叫出人体上某一部位的名称,那清朗的叫声恍如玉磬金钟,十分悦耳。但他每叫出一声,紧接着便有敌方一声哀号。
天伦剑的光雾迅速扩展,却不闻半点兵刃交击的声音,原来他使出极其精巧的“转”字诀,在几十道锋刃、劲风之下蹈瑕抵隙。一招起手式“天工开物”的变化末完,大半数敌人已是鲜血淋漓,纷纷后退。
地面上散落有不少耳朵、鼻子、肩头、手腕和兵刃,只剩下三名五旬开外的老者,分毫无损,神情紧张地站在阵外面面相觑。
甘平群一声长笑,冲出阵外。儒衫飘动,一步迫近三老身前,剑尖一指,凛海道:“阁下三人既是群蛇之首,难道打算一躲了事?”
先被他一剑惊退的紫髯老者此时已握紧一柄铁伞在手,绿眼一闪,射出两道凶光,狞笑道:“甘小畜,你敢不敢接老夫天罡三十六伞?”
甘平群被骂成“小畜”,杀气登时涌上眉心,怒道:“老匹夫若胡乱以话辱人,区区一剑就割下你的长舌。”
紫髯老者荧荧的目光,一接触到甘平群双眼射出两道冷电,顿时敛成寸许,急转向同伙道:“二位老哥请暂退一步。”
甘平群环眼一扫,见方才交手的敌人相敷药裹伤。自己这一方,已不见万化道姑、凌念生、叶汝惬和苏汝情等四人,一大群妇女和少年,则绕在敖汝心旁边,听她滔滔诉说,几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聚在一侧交头接耳,料是商议什么要事。
在这-瞥之下,他已把双方形势看个明白,转向紫髯老者道:“阁下既已把话交代,甘某也准备随时奉陪。但是,有件事还得请阁下和贵同伴特别当心。”
紫髯老者漠然道:“是否替你立碑营墓。”
甘平群脸色微沉,徐徐道:“甘某若果死去,什么碑什么墓都不要紧,不过,在胜负未分之前,你们若喜欢群殴,不妨一齐上来由甘某一人打发,谁敢先冲阵伤人,就得当心他的性命。”
紫髯老者冷眼向南阵一扫,点点头道:“这个容易,老夫答应在你未躺下之前,决不伤那伙神女和保镖半根头发,还有要交代的话没有?”
甘平群以凌厉的目光向对方注视,又道:“第二件事,该把你的职称和姓名报来。”
紫髯老者微微-怔道:“这事万难办得到。”
甘平群凛然道:“你怕死么?”
紫髯老者嗜嗜怪笑道:“老夫岂是怕死之徒!”
甘平群斜睨一眼,道:“但你已作了怕死之事。要知甘某虽非心狠手辣,但对转轮老魔的心腹死党,已定下例规。……”
他说到这里,故意微顿一下,凛然注视对方一眼,续道:“这规例是:管事以下,从轻发落,总管以上,从重处断。换句话来说,轻者,除了万恶之徒,决不至死。重者,除真心行善,决不能生,阁下充任何职,与阁下生死有极大关系,若不从实报来,不能怪甘某处分错误。”
紫髯老者被这规例激怒得连眉毛都变成紫色,纵声狂笑道:“好一个小畜,老夫方正觉位居广、惠二府巡察总监,在你看来,是生?是死?”
“死罪加上一等。”甘平群语冷如冰,一字一字吐出。
紫髯老者方正觉心头一懔,“嘿”一声喝道:“死罪加一等是何罪?”
甘平群悠然笑道:“死前炼魄或死后鞭尸,全可说是罪加一等,不过,还看平口行事如何,可将本刑酌予加减,若平日广行善事,信而有征,亦可全部豁免。”
他要令群凶畏威怀德,佯作毫无人性,从容说出要探用的方法,听得群凶心胆俱寒,面容改色。
方正觉打个冷噤,汗毛根根竖起,鬼哭般一声狞笑,震荡夜空,铁伞一挥,厉声喝道,“老夫就领这加一等的罪,还都看你能不能执法。”
甘平群微微一笑道:“阁下放弃辩护的机会,不要后悔。”
紫髯老者暴喝一声:“接招!”
但见他铁伞猛可一撑,顿时风沙狂卷,一道绝大的潜劲疾向甘平群撞到。
甘平群笑道:“天罡伞就是如此么?”
他略闪身腰,横飘丈许,待要挥剑破敌,那知紫髯老人铁伞突然一合,那股风沙忽然倒转,潜劲却由身后撞到。
甘平群不知“天罡伞”有此妙用,竟被身后突来的潜劲冲得前跨一步。
“着!”紫髯老者一声断喝,天罡伞再度打开,一股比前度更猛的劲道也同时冲出一种暗紫色,略带血腥的微尘,夹杂在滚滚风沙里面翻涌。
两股相反的潜劲瞬即撞一起,“呼——”一声风响,尘高十丈,星月无光。
紫髯老者一收铁伞,猛觉烟尘之下并无人影,赶忙挥伞如轮,先求自保,但这时候甘平群却跟在他身后朗声道:“方老魔,你是死定了,快说出那血腥微尘是何物炼成,甘某也好给你一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