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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诗的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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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花仕女图》在历史上存在争议,有人认为是周昉非常好的画,有人认为这张画不是周昉原作,是定都南京的南唐时代的作品。这幅画里的线条,与《纨扇仕女图》比较,比较细腻。《纨扇仕女图》中的线条,很类似颜真卿写字的笔法,比较重。南唐很多地方都继承了唐代的华丽,但比较纤弱。我们可以用这张画来作为过渡,它有可能是李商隐时代的,也有可能是南唐李后主时代的。我个人认为它是李后主时代的可能性更大。南唐是词出现的时代,而不是诗的时代,诗比较对仗,比较均衡,比较规矩,词则比较俏皮,比较纤巧。《簪花仕女图》中对手指的安排,可以感觉到已经有纤巧的味道了。李后主、李商隐在文学的血缘关系上非常密切,李后主受到李商隐很大的影响,他把李商隐的华丽感伤延续到南唐,甚至变本加厉,变成象征诗派更大的一种呈现,这两个人物是连接唐跟五代的关键。

《簪花仕女图》中的女子头上戴着一大朵的牡丹,头发上插着走路时会摇动的坠饰。只看这些部分,就感觉到“珠箔飘灯独自归”。李商隐的世界里面如果有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始终不会露出全貌。你总是看到她头上的花朵在一点点颤动,或者她的一个耳环,或者她的一只手,或者是她的裙脚。总是在她离去的时刻,你恍然感觉到她好像刚才在这里,这个感觉文学里面非常难书写,必须是很深情,眷恋过,又失去,才会描述出来。

李商隐诗中有一种神秘感,是非常迷离的效果。遮掩当中反而使得人产生了对那个神秘内在世界更大的好奇。在注解李商隐诗的时候,不管他讲凤尾香罗,讲帐子,讲扇子,都是切断的。人物反而没有被描述,而是通过物件来说明人物。一把扇子就让你看到一大朵牡丹的华丽,皇宫贵族的华丽,借着一把扇子直接书写出来。

《簪花仕女图》中女子的身体,几乎完全是赤裸的,只有一个红色的裹肚,外面披了一个纱的衣服,手上拿着一把宫扇。在晚唐到南唐的时期的作品里,都会感觉到存在着一个女性的世界,是很奇特的一种入迷状态。她的表情没有在事件当中,而是在发呆,每一个角色与另外一个角色之间都没有关系,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孤独感。这个部分画得极好,我很希望大家可以在这里感觉李商隐诗中的意境,比如说“远路应悲春晼晚”,读的时候,你会感觉到一个女子慢慢在走远。中国艺术表现走,不会用很巨大的动作,你看不到她走,可是能看到线条全部都是晃动的,所以感觉到她在走。一个人慢慢离开,有一点舍不得,步伐缓慢迟缓,袖子微微在动荡,不是因为风,如果是风的话,这么薄的纱,会飘得很厉害。因为她在走,走路的时候身体所发生的动荡,会在线条里被描述出来。《簪花仕女图》与李商隐的诗对照起来,会感觉他们好像捕捉到某一种共同的东西,然后把这里面一种很迷离、恍惚的经验传达出来。

李商隐喜欢描述荷花、荷叶,或者是“更持红烛赏残花”,忽然感觉到繁华到了极盛,开始有感伤,为了眷恋,甚至不惜在夜晚点起蜡烛去看一下已经要败落的花。在这张画中,会感觉到这些美丽的女子里面,已经产生了华丽到了极致以后要凋败的感伤。女子身上的衣服也是罗,当然非常难画,因为必须要照顾到形体,还有罗上面的衣纹,因为是透明的,两层东西都要画出来。

也许解释“寂寞红”,《簪花仕女图》比《纨扇仕女图》更恰当,因为其中的红很艳很艳,可是你会感觉到好像是死掉的红。红色里面有织出来的细纹,画家全部把它描绘出来了。有三块红需要仔细看下,一个紧紧地贴着身体,好像沾带着人的体温,外面被一个白色的罗衣盖住。拖在地上的这块红特别强烈,里面有很多缠绵,和牵连不断的感觉,非常艳,同时又很无奈。象征诗派一定要从抽象的角度去碰,比较难像杜甫的诗那样直接去描绘,因为杜甫是写实的。象征诗派里面的红色,全部是象征,白与红变成画面里面的另外一种对话关系,就像画家用到的白与红有同样的作用。

还有衣服下摆这里的红色,几乎变成透明,红色的透明的纱与白色肌肤形成衬垫关系。她在走路,所以裙摆飘开了。纱很轻,裙摆飘开时,露出里面内衣的裙摆。这里的线条会让人感觉到她在行动,上身没有动,只有下摆在微动。这非常像李商隐的描述方法,让人感觉到有很大的热情,可是又好像冷冷的。

李商隐还写过一首很有趣的诗《重过圣女祠》,我们忽然发现李商隐爱恋的对象是神女、仙女。他看到一个圣女祠,大概长久没有人祭拜了,所以白石做的门已经长了很多苔藓,“白石岩扉碧藓滋”。“白”与“碧”都是颜色,白色的石头和绿色的苔藓。“上清沦谪得归迟”,讲圣女在天上成仙的时候,住在上清宫里,大概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被贬到人间来,现在还没有回去。他在讲人世间美丽的女子,是从上天贬下来,有一天还要回去,还要成仙。下面的句子真漂亮,“一春梦雨常飘瓦”,春天来的时候雨就一直下,飘在祠堂的瓦上,他在“雨”前面加了一个字“梦”,好像雨像一阵梦一样。“尽日灵风不满旗”,因为是祠堂,有幡,然后风吹着幡旗,有一点招魂的意思,让神仙的魂可以借这个幡回来。可是他说好像没有风,那个旗子有一点飞不起来,一直停在那里。这首诗大概一般人不会选,的确很难懂。我一直觉得这首诗里面,有李商隐最深的情感。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这里有两个典故,萼绿华和杜兰香两个女子的爱情故事。萼绿华来的时候没有固定居住的地方,飘忽不定。李商隐一直喜欢的感情,是暧昧的、不明白的、神秘的、飘忽的、恍惚的、迷离的。“杜兰香去未移时”,杜兰香走的时候,也不知道她走了。“玉郎会此通仙籍”,玉郎当然是讲他自己,说因为经过了圣女祠,也许也通了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有一天我也要到上天的排阶上,去跟你要紫色的灵芝。当李商隐用到“忆”这个字的时候,其实是讲他觉得自己根本是“上清沦谪”,如果对于这首诗去做心理学上的解剖,会发现李商隐所有神秘诗的对象,有可能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梦想。因为这个圣女根本不存在,她可能不是女道士,也不是妃嫔。他觉得自己一直“通仙籍”,在同仙人谈恋爱。

我想我们会越来越感觉到李商隐的神秘性,那种飘忽的、暧昧的、迷离的情感,可能更多是出于自恋与自怜。李商隐的诗句,有时候真的不见得去读整首诗,有时候一个句子“啪”跳出来,一下就打动人,不像《长干行》、《石壕吏》,一定要逐字逐句连贯去读。李商隐的诗句是一些可以被打碎的晶莹珠片,因为他把沧海、月明、珠与泪都打碎了,打碎以后重新组合才产生了这么独特的美学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