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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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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历代诗词被传唱出无数名句,各有各的性格。李商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是一类,你说不清它到底要表达什么,说不清诗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句子里的每个字、每个词、每个典故,你都能说上明确的意思来,但当它们凑成了一句完整的话,你却迷惑了、茫然了;李白“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也是一类,意思明确,用语朴实无华,却自有一番磅礴大气;岳飞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也是一类,家国兴亡之悲,匹夫有责之志,无不溢于言表;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也是一类,只是几个名词的铺陈,看上去客观冷静,如同一幅风景画小品,却以精选出来的一些意象表达了画中人的悲凉与忧伤……

容若的名句却是另外一种风格,直抒胸臆、不加雕琢、平淡如话,譬如“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人到情多情转薄”,譬如“当时只道是寻常”,都只是男女世界里最平常不过的感情,容若有过,你我也或多或少地都曾有过,这般感情以最平淡的语言表达出来,却在第一眼就把人打动。

是的,有些句子的好需要用岁月来体会,譬如“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有些句子的好需要反复吟哦才能体会,譬如“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有些句子的好是在读不明白的困惑中体会到的,譬如“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而容若的好,却在于明明白白、直指人心,弹指间便道破了世间每一个用情男女的心事,只一个照面便会使人落泪。

若以佛事喻诗词,李杜当属大乘般若一脉,胸怀兼济之情,词多绚烂之笔;李商隐如同三论宗,辞章一出,美到极致,也模棱两可到极致,待要说,却说不出,正是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姜夔一身兼天台与律宗二门,先是一个圆字,圆融三谛,有大包容之相,兼之法度森严,绵密细致,钻之弥深;辛弃疾如同唯识宗,义理深邃、论说谨严,理常在情之侧,情不在理之上;至于容若,却如禅宗,他的词句每有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力量,让人在第一眼相识处,便骤生顿悟之心。

这首《采桑子》便是一例。“而今才道当时错”,劈头道来,恍如禅师的当头一棒。但细想之下,这一句又有什么特别的呢?如果翻译成白话,无非就是“现在才知道当时错了”;或如“人生若只如初见”,也不过是“人和人之间要是都能保持最初见面时的感觉就好了”;“当时只道是寻常”,就是“当初拥有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失去了以后才知道珍贵”;这样的句子如果拿到现在,恐怕都难登大雅之堂。

不过,从词的正根来说,词本来就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东西,当初的知识分子去填词,就好比现在的部长、局长和大学教授们去写流行歌曲的歌词,作为闲情逸趣倒也无妨,但毕竟不是个正经东西。但是,词的魅力其实也正在这里,就因为“不是个正经东西”,才更能够直抒胸臆、不必遮遮掩掩,才可以放下“文以载道”的黄金帽子,才可以扯开“诗以言志”的西服硬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于是,最普通不过的情感,最平常不过的言语,经过容若那浸淫着绝世之天资与学养的笔触,不经意地抒写出来,遂成千古的名句。这,就像莫迪里阿尼在酒醉之中、在狂欢之后,匆匆几笔散淡的勾勒,便可以在拍卖会上赢得一个天价。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另一种美,就在于语言的歧义。“当时错”,现在才明白了、才后悔了,可是,当时“错”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我当初不应该与你相识,还是当初我与你不该因相识而走得更近,还是当时我应该牢牢地抱住你、不放你离去?“错”,可以是此,可以是彼,词中并没有交代清楚,也不需要交代清楚,那个宽敞的空间是留给读者的想象力的,作者不应该去侵占、去剥夺,也不能够去侵占、去剥夺。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这句是设想那个女子,她在偷偷垂泪,她是在为我伤心,还是在为自己伤心?是在为失去的伤心,还是在为得到的伤心?

红泪,形容女子的眼泪。当初,魏文帝曹丕迎娶美女薛灵芸,薛姑娘不忍远离父母,伤心欲绝,等到登车启程以后,薛灵芸仍然止不住哭泣,眼泪流在玉唾壶里,染得那晶莹剔透的玉唾壶渐渐变成了红色。待车队到了京城,壶中已经泪凝如血。

红泪,形容女子的伤心,一般作为泛指,但容若用这个典故,不知道含义会不会更切合一些?有情人无奈离别,女子踏入禁宫,从此红墙即银河,天上人间远相隔。这,是否又是表妹的故事?说不清。

“满眼春风百事非”,这似乎是一个错位的修辞,要说“百事非”,顺理成章的搭配应该是“满眼秋风”而不是“满眼春风”,但春风满眼、春愁婉转,由生之美丽感受死之凄凉,在繁花似锦的喜景里独会百事皆非的悲怀,尤为痛楚。此刻的春风和多年前的春风没什么两样,但此刻的心绪却早已经步入了秋天。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回想当时的分别,明明知道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但还是强自编织着谎言,约定将来的会面。那一别真成永诀,此时此刻,欲哭无泪,欲诉无言,唯有“落尽梨花月又西”。情语写到尽处,以景语来结尾;以景语的“客观风月”来昭示情语的“主观风月”。这既是词人的修辞,也是情人的无奈。正是:无限愁怀说不得,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