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苏格拉底,我们每个人都禀赋德性,不过如果对德性没有知识,我们就还不是有德性的人。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认识自己的德性?苏格拉底主张实施“助产术”,因为他自认为自己是无知的,所以他不“生产”知识,而是帮助别人“生产”知识。
苏格拉底的母亲是助产婆,也就是接生婆。按照希腊的习俗,只有不生育的妇女才能作产婆。苏格拉底声称他继承了母亲的“技术”。不同的是,他所实施的对象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是灵魂而不是肉体。他认为自己“这种艺术最伟大的地方在于它能够以各种方式考察年轻人的心灵所产生的是幻想错觉还是真知灼见”。所以,凡与他交往的人,都取得了令人吃惊的进步,但“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因为从我这里学到了什么东西,而是因为他们在自身中发现了许多美好的东西并把它们产生出来”(注8:《古希腊哲学》,第211页。),而他自己扮演的则始终只是助产士的角色。
苏格拉底的“助产术”也被他称为“辩证法”(dialektike)。辩证法的本义就是“对(dia)话(logos)”。黑格尔将苏格拉底看做辩证法的创始人,不过他所说的辩证法创始人不仅仅苏格拉底一个人,还有赫拉克利特和芝诺。苏格拉底的辩证法与智者的论辩术有关。如前所述,普罗泰戈拉说过:“一切理论都有其对立的说法”。智者所做的工作就是针对对方的观点提出相反的立论,这种诡辩论的方法可能就是辩证法的最初含义,例如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的“先验辩证论”就是这样理解辩证法的。苏格拉底则试图通过对话的方式寻求事物“是什么”的定义,就此而论,辩证法到了苏格拉底之手,的确显示了它积极的、建设性的意义。
苏格拉底的助产术所采用的方式是问答法,即通过发问与回答的形式,运用比喻、启发等手段,使对方对所讨论之问题的认识从具体到抽象,从特殊到普遍,一步步逐渐深入,最后得出正确认识,生下自己孕育的真理胎儿。这种方法,一般被总结为四个环节:反讥、归纳、诱导和定义。
“反讥”是助产术的第一步,指通过反问揭露对方谈话中的矛盾或漏洞。之所以首先要反讥,是为了打掉对方自以为是的傲气,迫使他承认对原以为十分熟悉的东西实际上一无所知。因为只有以“自知我无知”的心态出场,才有可能接受手术。“归纳”是助产术中引导方向的重要步骤。它通过对答问者具体而片面的意见的否定,一步步地将其导向普遍的、确定的、真实的知识。“诱导”是助产术的实质,也可以看做是狭义的助产术。它通过启发、比喻等方式,帮助对方说出蕴藏在头脑中的思想,进而考察其真伪。这是苏格拉底助产术的精髓所在,即不把观点从外面强加于人,不盛气凌人地宣旨颁诏,而是让对方自己去领会和体悟。“定义”是助产术所要达到的目的,即通过对所论德性的共同性质作出说明,获得确切的概念性认识,并牢牢掌握它。由于苏格拉底一直以助产者而不是生产者自居,所以,虽然他广泛地与人讨论勇敢、节制、友谊、虔敬等德性问题,但从未下过一个绝对的定义。这不仅是因为他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助产术的过程中,而且也预示着哲学问题是永恒无解的,故思想永远在追问的途中。
为追求绝对的确定性的知识,苏格拉底把他的助产术运用于不同的对象,讨论了各种问题。我们以《拉凯斯篇》中对“勇敢”的讨论为例。拉凯斯是当时有名的将军,自以为对勇敢十分了解。而苏格拉底恰恰在勇敢是什么的问题上把他问倒了:
苏格拉底:拉凯斯,让我们首先确定一下勇敢的性质,然后再来讨论年轻人如何通过学习和训练获得这种性质。如果你行的话,告诉我什么是勇敢。
拉凯斯:苏格拉底,这个问题在我看来确实不难。勇敢的人就是不逃跑,坚守阵地,与敌人作战的人。这样说不会有错。
苏格拉底:很好,拉凯斯,不过我恐怕没有把话说清楚,我要问的不是这个问题。
拉凯斯: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格拉底:我会努力解释的。你把坚守阵地,与敌人作战称做是勇敢的,是吗?但是对另一个跑动着作战的而不是固守阵地的人,你把他称做什么?
拉凯斯:怎么个跑法?
苏格拉底:骑兵,车战。
拉凯斯:骑兵有骑兵的战法,但是重装步兵的战法是要保持队形的。
苏格拉底:那么,拉凯斯,你就得把拉克戴孟人在普拉蒂亚战役中的表现当作一个例外了。在波斯人摆出的轻盾阵面前,他们不肯与之交锋,而是溜掉了。等波斯人摆下的阵势散去,他们却又像骑兵一样进行回击,打赢了这场战役。
拉凯斯:这件事没错。
苏格拉底:我说我的问题提得很糟糕,也使你的回答很糟糕,就是这个意思。因为我问你的不仅是重装步兵的勇敢,还有骑兵的和各种士兵的勇敢,不仅是战争中的人的勇敢,还有在海上冒险的人的勇敢,处于疾病、贫穷,还有政治事务中的人的勇敢,不就是抗拒痛苦或恐惧的人的勇敢,还有恐惧欲望和快乐的人的勇敢,既是保持阵脚,又是打击敌人。拉凯斯,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勇敢?
拉凯斯:有,肯定有,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所有这些人都是勇敢的,但有些人在抗拒快乐中表现出勇敢,有些人在忍受痛苦中表现出勇敢,有些人在克制欲望中表现出勇敢,有些人在克服恐惧中表现出勇敢。当然我也应该想,在同样情况下有些人则显得胆怯。
拉凯斯:你说得对。
苏格拉底:我在问的是一般的应该和胆怯。我想从勇敢开始再次提问,这种普遍的性质是什么?这种普遍的性质在所有具体事例中都同样被称做勇敢。你现在该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吧?
拉凯斯:我还是不太明白。
苏格拉底:我的意思是这样的,比如我问什么是被称做快的这种性质,这种性质可以在跑步、弹琴、讲话、学习以及其他各种类似的行为中找到,或者倒不如说,我们可以在我们拥有的、值得一提的胳膊、腿、嘴、声音、心灵的各种行为中找到,难道你们不会用快这个术语来描述它们吗?
拉凯斯:你说得对。
苏格拉底:假定有人问我,苏格拉底,这种存在于各种活动中,被称做快的普遍性质是什么?那么我会说,这种性质就是在较短的时间里做较多的事,无论是跑步还是讲话,还是别的任何一种行为。
拉凯斯:你说得对。
苏格拉底:拉凯斯,现在你能否试着以同样的方式告诉我,被称做勇敢的这种普遍性质是什么?包括可以使用这个术语的各种勇敢,也包括可以用于快乐和痛苦的勇敢以及我刚才提到的各种勇敢。
拉凯斯:如果我要说的是渗透在各种事例中的这种普遍性质,那么我得说勇敢就是灵魂的某种忍耐。
苏格拉底:如果要回答我们自己的问题,这正是我们必须做的。不过在我看来,并非每一种忍耐都称得上勇敢。请听我的理由。我敢肯定,拉凯斯,你把勇敢视为一种非常高尚的品质。
拉凯斯:它确实是最高尚的。
苏格拉底:那么你会说聪明的忍耐也是好的和高尚的,对吗?
拉凯斯:非常高尚。
苏格拉底:那么对愚蠢的忍耐你会怎么说?这种忍耐是否要被当作坏的和有害的?
拉凯斯:对。
苏格拉底:有什么高尚的东西是坏的和有害的吗?
拉凯斯:我一定不会这样说,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那么你也不会承认这种忍耐是高尚的,因为它不是高尚的,而勇敢是高尚的,对吗?
拉凯斯:你说得对。
苏格拉底:那么,按照你的说法,只有聪明的忍耐才是勇敢,对吗?
拉凯斯:好像是这么回事。
苏格拉底:但是这个表示性质的形容词“聪明的”指哪方面的聪明?在大事情上还是在小事情上?比如,某个人在花钱方面表现出聪明的忍耐,现在花钱为的是最后能够挣钱,你会称他为勇敢的吗?
拉凯斯:肯定不会。
苏格拉底:又比如,假定某人是医生,他的儿子或他的某个病人患了肺炎,请求医生允许他吃喝某种食物,而医生坚决地加以拒绝,这也称得上勇敢吗?
拉凯斯:不,这根本不是勇敢,与勇敢毫无关系。
苏格拉底:再以战争为例,假定某人在战斗中表现出忍耐,但又精于算计,他知道不久就会有援兵到来,到那时候敌人就会比现在少,攻击力也会比现在弱,而他现在所占的地势也很有利,于是就奋勇作战。你会说这样有智慧、有准备的人是勇敢的,还是说处在相反形势下,但仍旧表现出忍耐、坚守阵地的敌人更加勇敢?
拉凯斯:我会说后者更加勇敢,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但是与前者的忍耐相比,这显然是一种愚蠢的忍耐,对吗?
拉凯斯:对。
苏格拉底:懂得骑术的骑兵表现出忍耐,不懂骑术的骑兵也表现出忍耐,那么你会说懂得骑术的反而不如不懂骑术的那么勇敢吗?
拉凯斯:我会这样说。
苏格拉底:照你这种说法,那么能下井、潜水或做其他类似事情的人,不如没有潜水技能或其他类似技能的人勇敢吗?
拉凯斯:为什么不能这样说?苏格拉底,除此之外,这个人还能怎么说?
苏格拉底:如果这就是这个人的想法,那么确实无法再有别的说法了。
拉凯斯:但这就是我的想法。
苏格拉底:然而,拉凯斯,与那些掌握了技能的人相比,无技能的人的冒险和忍耐是愚蠢的。
拉凯斯:对。
苏格拉底:我们在前面说过,愚蠢的鲁莽和忍耐是坏的、有害的,对吗?
拉凯斯:对。
苏格拉底:而我们承认勇敢是一种高尚的品质。
拉凯斯:对。
苏格拉底:但我们现在却自相矛盾,把前面当作耻辱的那种愚蠢的忍耐说成是勇敢。
拉凯斯: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我们这样说对吗?
拉凯斯:肯定不对,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那么按照你的说法,拉凯斯,你和我没有把自己调和得像多利亚式音乐那么和谐,这种和谐就是言语和行动的一致,而我们的言语和行动不一致。任何人看到我们的行为都会说我们拥有这种品质,而我想,听了我们刚才有关勇敢的讨论,人们都不会说我们拥有勇敢这种品质。
拉凯斯:你说得很对。
苏格拉底:这种状况能令我们满意吗?
拉凯斯:完全不能。
……
拉凯斯完全为这场讨论所吸引,愿意继续讨论下去,他觉得自己对勇敢的性质还是知道的,但却无法说出来。(注9:参见《柏拉图全集》,第一卷,王晓朝译,第182页以下诸页,人民出版社,2002年。)
苏格拉底的这种方法直接为柏拉图所继承和发展,不仅对哲学也对后来西方整个的教育思想和教育方法产生了重要影响,黑格尔更是将这种对话内在化于精神之中,将其发展为详尽完善的辩证法体系。在黑格尔那里,苏格拉底式的两个人之间的对话,转化成了精神自己与自己的“对话”——自我矛盾运动。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苏格拉底通过他的定义推进了理念论的产生。”(注10:参见《古希腊哲学》,第219页。)事实的确如此。不过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苏格拉底还没有把普遍或定义从特殊事物中分离出来,是他的后继者才使它们分离并称之为理念,而这种分离,正是我们在理念论中所发现的种种困难的根本原因。
苏格拉底被城邦判处死刑之后,他的学生们形成了许多学派,其中当然以柏拉图学派最著名。后世通常将柏拉图学派称之为“大苏格拉底学派”,其他的苏格拉底学派则被称之为“小苏格拉底学派”。
参考书目
1.《柏拉图全集》,四卷本,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
2.叶秀山:《苏格拉底及其哲学思想》,人民出版社,1997年。
3.苗力田主编:《古希腊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
4.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