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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感》第4节 被爱无能:我害怕与他人建立并保持亲近关系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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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待着比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更感觉安全。我只需要找一个缥缈的、遥远的、模糊的、朦胧的、跨年龄的、不现实的人,老外也行。

——王倩

如前所述,婴幼儿在每个阶段,都在不断地把外界整合成自己,并试图独立地探索新一轮的外在世界,所以,他们一直经历着从事独立活动的需要及能力不足之间的巨大矛盾,错每一步都会招致巨大的心理危机。这时候的危机一般不会来自外来世界,而是来自“背后”的力量,也就是已经整合进“我”的父母。这时候会出现两个阻碍成长的问题:被裹为子集,被拒绝和被羞辱。这两个问题一般来自母亲,无论对男孩还是女孩。

其中,“溺爱”貌似过度保护,实际上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美丽。溺爱是一种强制性照顾。它忽略孩子的存在,抹除他的真实需要,不承认他的个人意志,用自己的想法剥夺他拥有自己想法的权利,把他们变成“无”。这样照顾孩子是最省力气的,但孩子有被逼回子宫里去的恐慌,因为回到子宫意味着成长的停滞和倒退,也就等于死亡。

过度保护并不直接导致一系列后果,而是通过一个中间变量来起作用,那就是“经验剥夺”。对幼儿有过多的抑制和保护,会导致脑组织发育不良,高级神经活动紊乱。

1960年开始,哈罗做了社会隔离(social isolation)实验,有些猴子被完全隔离,有些则被部分隔离。完全隔离就不用说了,猴子都变成了痴呆,自杀倾向非常严重。部分隔离的猴子,会养在铁笼里,它们可以看到、闻到和听到猴群,但是接触不到。部分隔离的猴子,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异常行为,包括呆滞(blank staring)、强迫的重复性行为(在笼子里不停地转圈)和自残等。

被放进猴群之后,它们都吓得发抖,缩成一团,把自己封闭起来;有几只不能进食,后来饿死了。这些经历过社会隔离的猴子,尤其是母猴,无法和异性恋爱。而为了获取实验用的猴子,哈罗还发明了一个铁架子(rape rack),把处于发情期但不肯交配的母猴绑上,霸王硬上弓。

个体不经历对各种选择进行探索的危机阶段,就无法完成相应的成长,成为的人不是人格自由伸展长成的人,而是别人设定的假人或稻草人,没有自我或自我萎缩。进入群体之后,他们便无法接受自己作为“人”的身份。无法整合自己,社会心理危机成了必然。

这种孱弱也许正是母亲无意识中的期望和有意促成的结果,因为只有孩子在人格、人际安全感等精神方面有残缺,她才能施加强制性照顾,满足自己的精神需要。

经验剥夺和宠爱完全是两码子事,前者会剥夺人际安全感,后者则培养。孩子的安全感都是宠出来的。“宠”会动情。“溺爱”是无法动“情”的,实际上是出于很自私的想法。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忽视孩子的真实感受,用自己的想法来代替他的感受,自然要省力气得多。但母亲是不允许自己有这种自私的想法的,所以当她无法付出“情”,就声称自己在付出“爱”。

在自私的背后,溺爱还有一个更加不那么光彩的动机,那就是操纵快感。也许这才是溺爱的根本动机,她们企图“无条件地施加控制”,企图拥有“绝对权力”。什么叫“绝对权力”呢?据说,上帝对人类世界有无条件的控制权。他的意志就是现实,这就是无条件的权力,这就是绝对权力,他所有的个人意志都会变成现实。奥斯卡·帕尼扎的一个杂剧中,上帝,也就是圣父,被描述成了一个瘫痪的白胡子老头。在剧本里,大天使(酒仙该尼墨得斯之类的)将其捆得不能责骂和诅咒,因为他的所有话都会变成现实。

绝对权力是属于上帝的,当一个人对任何另一个他人拥有这种绝对的掌控权,那感觉都应当是十分美妙的。把孩子变成一个假娃娃,一个可以进行操纵的玩偶,自然就能享受这种美妙的感觉。

这就是打着溺爱旗号(“我多么疼你啊!”“我何尝对你有一丁点儿不好!”)的母亲在追求的操纵快感。

为了享受操纵快感,她们依赖孩子对自己的依赖。要让孩子依赖自己,他们就得有缺陷,如果孩子没有缺陷,她们就会无意地制造出一种缺陷来,而正在成长中的儿童很容易就能培养出某种无能。其间,她们是没有觉知的,只有自我实现的充实感和隐隐的负罪感。

负罪感是无意识的,但的的确确存在,所以无意识做了另外一件事来中和这种负罪感。她们经常会放低自己的需要,去满足对方的需要,从而使自己“伟大”起来,心安理得地秘密享用操纵快感。

冷漠(高冷)是因为灵魂被夹疼过

爱的要义并不是什么倾心、献身、与第二者结合。爱对于个人来说是一种崇高的动力,去成熟,在自身内有所完成,去完成一个世界,是为了另一个人完成一个自己的世界。

——莱纳·里尔克

没有从情感监禁(这是双方都在维持的)中脱离出来之前,人是不缺乏安全感的。但强制和被强制的关系早晚都会结束,因为女儿(偶尔是儿子)会长大,撑破监禁和束缚,往往是因为一次反叛和成长。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多么悲伤,庆幸自己摆脱束缚。在珍惜胜利果实的同时,女儿会自动发展出被强制性照顾的后遗症,甚至把新状态下的焦虑、抑郁、敌意(也就是不安全感)当作胜利果实加以珍惜。她们会从极左跳到极右,这是自然的结果,因为矫枉必过正。她们还会在潜意识中放弃和他人发生深刻连接的尝试,每一次爱和被爱的机会,都会被视为对自己的自由和独立人格的另一次侵犯和剥夺。

她们无法对人动情,毕竟爱这种东西是最危险的,自己就曾经被一种强力的爱夹疼过。她们仿佛在和某种无形的男性力量争夺自己意志的控制权,但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一股外在的力量,她们这样做,只是因为灵魂被爱猛力地夹过。

对夹瘪的灵魂而言,爱是一种压迫、一种攻击、一种无法承受的束缚33。一份爱如果太弱,就不值得拥有;如果太强,就会是一种戕害;所以人们会寻求一种幻想中的、就像在桌子上立鸡蛋时一样的那种微妙和平衡的感情,所以永远求而不得。

长期的情感监禁让她们失去了被爱的能力,症状有很多,其中包括冷漠、以自我为中心、和人保持疏远的距离、难以给予他人反馈等,俗称“高冷”,案主自己的措辞可能是“独立”“自由”“我找朋友很挑的”。

她们刚刚从企图吞没自己的母亲那里逃离出来,受伤太重,所以形成了条件反射式的退缩。她们再也不想和任何人发生连接了,所以用冷漠做了一个笼子,权当保护罩,维持自己独立自主、自给自足的存在感。

她们对连接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抗拒,于是失去了被爱的能力,为真实的自己被看待和被爱而感到恐惧和焦虑。无可否认,即使是最亲密的关系,人们也不会完全重合,否则后果很严重。但无法对任何个体动情,就无法获得那生命中必需的2~15个重要他人。她们无法新添重要他人,并用各种美好的理由把疗愈的大门封死,但归根结底是能力的缺失,负责情感的脑组织应当是异常放电的。

小丽曾遭遇父亲的强制性照顾。她很漂亮,长得很像刘亦菲。父亲待她如珠如宝,她将近三十岁时,父亲还天天照顾得无微不至(或者说“无孔不入”),送午饭到单位、每天17:00准时打电话催她回家、一阴天就来送伞……但每次父亲嘘寒问暖,都让她感觉无限的痛苦,她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抗拒父亲的爱。她成了一个工作狂,每天都加班,躲避父亲。

抗拒父亲的同时,她还需要从父亲那里获得情感慰藉,因为所有和他人形成深度连接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如何失败的呢?前几次恋爱,她要求男人对自己不要有任何期待。“期待是一种负能量,会让我感到有压力。让我们放下期待,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好吗?”期待对方对自己不要有任何期待,于是,她在进入交往、开始一段爱情(三大连接之一)之前,先把对方推开、推远了。面对连接的抗拒感,正常的男人一个个离开,所以几年间她要么交不到男朋友,要么交到的都是浪子(包括一个美国人男朋友,而美国人有一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的观念,她并不理解)和有妇之夫。一般来说,你期待什么就可能得到什么;期待一份没有期待的感情,得到的自然是无法预料的结果。

要建立新的连接,需要双方的期待有个交集。期待对方没有期待,是形不成连接(双方允许自己被对方的情感所束缚)的一个症状,因为她试图单方面享有随时结束一份关系、随时可以离开对方、完全甩得一干二净的绝对权力。开关在自己手里,随时可以断开,这种自由感和掌控感(也就是“这份关系我说了算”)必然会使自己遭遇种种受伤。

伤透了心之后,她有了几年的情感断档期。但深深的孤独感让她不得不再次出发,但她已经无法去尝试和一般的男性发生情感,于是她觉得也许自己的情感可以在异乡或异国得到满足。于是她徒步去西藏、丽江,穷游去印度、泰国……身体的确经历过一些异乡和异国的男性,但是总是感觉好像还是少了些什么。

回国后,她开始专注于高中生或大学生,也就是所谓的“小鲜肉”,认为这样的孩子都比较单纯可爱,不会骗自己。谈了几个之后,她发现他们无法满足自己对“单纯”的要求,她理想中的男性好像只有天国才有。于是她参加各种所谓灵修班,又浪费了几年的青春。

再后来,她觉得也许自己应该是个同性恋,结果真正的同性恋群体又接纳不了她。再后来,她就说自己是无性恋,结果发现自己其实接受不了这种身份,她说:“我无法把自己塞进一个标签里去。”

对连接的渴望和对连接的拒绝,几乎把她撕裂了。最后,她找到了一个非常爱自己的男人做老公,进入了一段机械式和程序式的互动关系。她知道自己在维持夫妻关系的同时,一直无法进入角色,无法投入。两者是夫妻,有性,但她无法产生爱情和亲情。她保持着情感上的麻木,回避情感上的付出,但她不愿承认自己是个冷漠的人,她只能把自己描述为“独立的”。

她和她老公都很痛苦。

在夫妻关系中,她成了一个被动攻击者(passive aggressor)。冷漠是被动攻击的武器,拒绝给予反馈,传达她不敢直接表达的敌意。被动攻击让他觉得又沮丧又懊恼,觉得很愤怒又无力。但她异常平静,并把责任都怪在被攻击者头上。她说:“之所以没有回声,不是大山的错,错在人不该呼唤并期待回声。”

冷漠即攻击,在亲密关系中,没有任何一种攻击比它更有杀伤力,可以叫“亲密关系终结者”,百试百灵。

——孙向东

在她的眼里,自己是无辜的,被动的,无害的。在他看来,无论自己怎么疼她,都会遭遇一堵冷漠的墙,她以这堵墙来证明,她并不需要他。在她看来,“如果你需要我并遇到墙,那是你自己愿意,如果你被墙伤害了,原因只是你自己撞上来。”

冷漠的墙和墙外攻不进来的老公,让她感到十分安全,没有亲情和爱情的婚姻,让她感到一丝满足。她获得了操纵快感,通过确认老公头上的包,来肯定自己的价值和独立。她用这堵墙和一直守在墙外的老公,确认自己吸引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然后期待得到他的痛苦的反应。这样,她就可以在她被动-他痛苦之间建立起一种条件反射,如同训练巴甫洛夫的狗一样训练他,控制他的行为和意志。当她确知冷漠能够引发他的痛苦的反应,她就控制了他,剥夺了他的意志,而她自己安然享用自己围墙内的安全感,自编自导了一出注定的悲剧。从妻子身上得不到回馈,他选择和她分开了。他36岁,她37岁,两个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极力保养却开始部分松弛的皮肤一遍遍否定她“女孩”的自称。(“总想着还来得及,于是有些人、有些事,终于来不及了。”)

勇敢地去爱一场吧,趁着年轻,再过几年想爱都没机会了。

——小丽34

我们说,连接就是动情,就是拥有重要他人,就是拥有亲情、爱情或友情。小丽自己无法生成亲情和爱情,于是试着向友情方向发展。

她参加各种灵修班,试着从集体中补充安全感。的确,集体是疗愈的,但她无法给自己贴上任何一个集体的标签(比如“我是东北人”“我是中科院的”),所以实际上是无法和“集体”建立连接的,于是她参加的都是化妆舞会式的“群体”:大家随时可以分开,不用去了解对方,无须暴露真实的自己,暴露了也没关系,因为随时可以分开。

她还交了一群“朋友”,试着和这些朋友产生交集,获得安全感。我开始很不解,如果人拥有真正的友情,安全感的基础会很牢固。但后来我发现,她这些所谓的“朋友”,从数量、交际距离、亲密程度、功能上讲,都只是“群体”的变体,她和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友情这种情感。他们数量庞大,几乎数不过来,而且不用费力去计算个数,因为随时都在大量地增加和流失。(比较一下重要他人的数量,2~15个。)大家关系一般很生疏。朋友本来是私人距离内的人,但她的这些朋友处于社交距离中,甚至公众距离中。他们不能走心,只能在一起吃吃饭、玩一玩、聊一聊,根本无法产生情感,只能产生情绪,而且大家只能为彼此的高兴事乐呵一下,个体陷入悲伤时会自动边缘化或退出。(比较一下重要他人的功能,你会为朋友的悲伤感到真正的悲伤,提供情感支撑,他们需要你的时候你便会出现,你的存在本身就能有直观的效果。)

小丽试着从一群“叫做朋友但没有友情”的人身上获得安全感,连接自然无法形成。她无法动情,自己内部无法生成友情这种东西,所以永远都在向外追求,所以永远都求而不得,躁动的感觉不是越来越弱,而是“年”益增强——她越来越不能称自己是个“女孩”了。浪费了那么多年的青春,现在主动围上来的男人越来越少,质量也越来越难过她的法眼,孤独终老和老无所依的隐忧,加重而不是减轻了躁动。不过有人陪总比全然的孤独要好,于是她沉浸在一种挠痒痒式的快感中,等待着自然而然的变化(毋宁说是幻想中的改天换地的变化),继续无休止地浪费她已经所剩无几的年轻岁月。在茫然的寻求和等待中,冷漠和无法动情的特质,将疗愈的大门封得不能更紧了,她整个人几乎陷入崩溃之中。

永远在做同一件事情,却一直希望不同的结果,这是精神错乱。

——爱因斯坦

她无法接受无条件的积极关注,于是她永远在寻找,却永远求而不得,就像西西弗斯不断推着巨石上山,却永远不能停下,或像等待戈多那样天天在等待。传说中,有种东西生活在饿鬼道里。饿鬼处于永恒的饥饿之中,但无法享用任何食物,遇到的食物都会瞬间变成火。这种存在状态和“被爱无能”何其相似啊。所以说,哪有什么饿鬼,全都是身处饿鬼道中无法自救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