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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精读:大师笔下最美诗词品鉴》[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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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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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煦,字梦华,号蒿庵,江苏金坛人,约略与王国维生活在同一时代。

传说冯煦的母亲在分娩那天梦见有一僧人拈花入室,这便是冯煦取字梦华的来历,与梦笔生花的典故无关。但冯煦偏偏有一支生花妙笔,年纪轻轻便以词赋知名,成为江南才子中的佼佼者。无奈他不擅时文,以至于科场蹭蹬,直到四十五岁那年方才考中进士。那已经是光绪十二年(1886)了,历史的飞车正向着辛亥革命风驰电掣,只是梦中人依然毫无所觉。

冯煦中举堪称实至而名归,所以胪唱之时,慈禧太后以“老名士”呼之。一旦跨过科举的门槛,冯煦的仕途便顺遂到令人咋舌的程度,一路升迁至安徽巡抚,这已是真正意义上的封疆大吏了。

也许要应一下物极必反的规律,冯煦终于因忤旨受黜。但一切的陟罚臧否忽然都不重要了,随着辛亥革命的发动,王纲解纽,冯煦由朝廷重臣转眼间变成了前朝遗老。冯煦的卒年不可确考,但大约与王国维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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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煦在词坛上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编选了一部《宋六十一家词选》。

清人很喜欢编辑词选,因为选本最能够反映编选者的审美主张,最容易借此而开宗立派,扩大声势。如康熙年间,朱彝尊编选《词综》,为浙西词派打下半壁江山;嘉庆年间,张惠言与其弟张琦编选《词选》,当时虽只是一部私塾教材,后来却因此而兴起了一个常州词派。

选择即判断,这个道理适用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譬如衣着,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穿而不是那么穿,为什么会这么搭配而不是那么搭配,这都是个人审美趣味的鲜明体现。同样,选择即放弃,你选择了这一件衣服,也就意味着你放弃了其他的成百上千件同类的衣服。

我们从穿衣打扮的时尚里可以看到一个颇为明晰的行为规律:文化素质越低、审美趣味越差的人,越容易受到流行风尚的影响,成为风尚的追随者;而文化素质越高、审美趣味越好的人,越会有自己的主见,超脱于流行风尚之外,其中出类拔萃者甚至试图以一己之力创造风尚,引领新的潮流。

每个时代的文学风尚也遵循着同样的规律。以诗词而论,大众审美趣味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被流行选本塑造出来的,而每一个选本,莫不体现着编选者的个人趣味和个人目的,以及个人的各种判断和各种放弃。从历史上浩如烟海的诗词作品里挑选几百首出来,编选者的水平越高,选本的个人色彩也就越浓,不同选本之间的差异也就越大。

而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不为开宗立派,而是更加着意于为宋代词坛创建一幅缩略图。换言之,冯煦的客观视角更强,于是《宋六十一家词选》便有了现代词选的端倪。冯煦以明末藏书家毛晋的《宋名家词》为底本,将毛晋选录的宋代六十一位词坛名家悉数收录,只是大大缩减了篇幅。《宋名家词》选录宋词七千余首,实在卷帙浩繁,一派藏书家的风格,冯煦精选至一千二百余首,实用性显然要强出许多,而且特地以不偏不倚的姿态突出宋代词坛的多样性。当然,纯粹的客观视角是不可能的,而冯煦在词选序言中的见地更不尽得到王国维的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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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这是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中对秦观、晏幾道词风的论说,还有一段下文:“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子晋欲以晏氏父子追配李氏父子,诚为知言。彼丹阳、归愚之相承,固琐琐不足数尔。”

“晏氏父子”即晏殊、晏道,“李氏父子”即李璟、李煜,“丹阳、归愚”即葛胜仲、葛立方父子。在冯煦看来,晏殊、晏道父子足以匹配李璟、李煜父子,而葛胜仲、葛立方虽然也是父子俱以词名世,却不足以与晏氏、李氏父子相提并论。

冯煦认为秦观(淮海)、晏道(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这个“古”并不是宋代,而是指孔子以前的时代,一般可以理解为孔子所向往的西周兴盛时代。严格来讲,“古”并不是一个确定的时代,而是人们心中的一个理想时代。人们相信那些“古人”本质淳良、宅心仁厚。在厚古薄今的年代里,“古”永远是好的。譬如同是君子,“古之君子”总好过“今之君子”;同是伤心人,“古之伤心人”总好过“今之伤心人”。具体好在哪里,“古之伤心人”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今之伤心人”往往歇斯底里而不加节制。所以,若命运强迫你必须做一名伤心人,那么做“古之伤心人”总还可以赢得人们的尊敬。

以文学风格论,“古人”淡雅,“今人”秾丽。晏道和秦观的词,其实很有“今人”的秾丽风格,冯煦之所以说他们“真古之伤心人也”,是因为“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的缘故。也就是说,两人在秾丽风格之外也有一些淡语、浅语,常人写淡语、浅语往往流于浅白无味,这两人却可以在浅淡中见韵致。

《古诗十九首》应当算是“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的极致。如“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白话平铺直叙,不假雕饰,却足以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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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论秦观词风的一段话,最适宜作为本章的参照:

少游以绝尘之才,早与胜流,不可一世。而一谪南荒,遽丧灵宝。故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而后,一人而已。昔张天如论相如之赋云:“他人之赋,赋才也;长卿,赋心也。”予于少游之词亦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虽子瞻之明隽,耆卿之幽秀,犹若有瞠乎后者,况其下邪?

这段文字大意是说:秦观是天才的词人,是唯一可以与李煜比肩的人。他在早年辞采张扬,不可一世,及至仕途受挫,贬谪南荒,那脆弱的心便有些失魂落魄了,所以词风一变而为深沉。最为难得的是,秦观之词虽有怨悱,却不至于乱,有《诗经·小雅》之遗风。这样的词纯然得自天赋,不是可以学来的,连苏轼、柳永都瞠乎其后,更何况那些等而下之的词人呢?

可见关于对秦观与晏道的评价,王国维并非全然反对冯煦,而是存大同而论小异罢了。“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这句,王国维认为只有秦观才足以当之,对晏道则是过誉了。这话倒也中肯,因为晏道比之秦观,人生并没有那么大的浮沉起落,所以对人生悲剧性的感受不如秦观那般深切刻骨。晏道的悲伤,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秦观的悲伤,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两者的深浅又怎能同日而语呢?

所以秦观的词有时会写得凄绝,彻底不是“怨悱不乱”的样子。冯煦事实上也留心到这一点,他曾写有论词绝句十六首,其中论秦观的一首着眼点正在“凄绝”:

楚天凉雨破寒初,我亦迢迢清夜徂。凄绝柳州秦学士,衡阳犹有雁传书。

秦观那颗纯文人的脆弱的心终归承受不住人生的波澜,有时候会忽然控制不住那排山倒海的悲伤,再不是“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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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词句淡而有韵致,并非冯煦之独见,明人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已经讲过:“‘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此淡语之有情者也。”秦观的词,“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者,我以为莫过于那首脍炙人口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词吟咏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遣词造句不见一点雕琢,不带半分秾丽,只是家常话语从容道来,却自有一番致命的缠绵悱恻。明代文坛“后七子”领袖李攀龙在《草堂诗余隽》里有盛赞说:七夕诗词大多咏叹聚短离长,只有秦观这首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为破格之谈,最能醒人心目。

文学创作,以熟题最难,因为前人已将意思道尽,再难推陈出新。所以晚清词家夏孙桐有一番很中肯的评价:七夕词最难作,宋人七夕词佳作极少,只有秦观一首《鹊桥仙》可观。晏道《蝶恋花》赋七夕尤佳。

晏道赋七夕的那首《蝶恋花》确实也是难得的佳作,也算写出了相当程度的新意:

喜鹊桥成催凤驾。天为欢迟,乞与初凉夜。乞巧双蛾加意画。玉钩斜傍西南挂。

分钿擘钗凉叶下。香袖凭肩,谁记当时话。路隔银河犹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

银河阻隔牛、女,但牛、女每年仍可以借鹊桥相会一度,人间的别离却未必再有一年一会之期待。陈廷焯评此词“思深意苦”,而晏道的词每每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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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语分明爱赏多,小山小令擅清歌。世间不少分襟处,月细风尖唤奈何。”这是清代词家厉鹗《论词绝句》对晏道的评语,是说他最擅吟咏月细风尖中的无奈离别。

晏道是晏殊家的公子,排行第七,自幼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所在意的,除了文学,就只有爱情了。他总是容易动情,从稚龄的时候起就是这样。在父亲享尽富贵闲人的欢愉时,这个清秀的孩子不经意间就对靓妆歌女们美丽的容颜与歌声比对糕点、糖果和玩具还要熟悉。

歌女们的世界对于晏道,正如大观园对于贾宝玉。晏道就是一个贾宝玉一般的人物,受不得世俗的腌臜琐屑,只愿意在水一般清澈的女儿国里流连。当所有人都只当她们是玩物或附属品的时候,只有晏道怀着一颗不变的赤子之心,对她们认认真真地去欣赏,去尊重,去爱。

所以晏道是那个男权社会里最离经叛道的人。没有人比他更当得起“好色而不淫”这五个字的评语,但那些好色而淫的人偏偏对他鄙薄得很。在他们世俗的眼里,好色是男人的本分,淫也同样是男人的本分,一个人若好色而不淫,将男人的本分和体面置于何地呢?

那时候的歌女,颇像是今天猫猫狗狗之类的宠物。今天有无数的爱猫人和爱狗人生活在我们身边,我们自己或许也是其中一员,我们爱猫,爱狗,爱一切引得我们爱怜的宠物,但如果有人竟然与猫猫狗狗平等交往,不命令它们,不训练它们,在最危难的时刻也不肯放弃它们,只把它们当作另一种模样的人类,那么我们究竟会把他看成怎样的一个异类呢?

晏道在时人眼中正是这样的一个异类,他给歌女写的词简直会让正人君子们暴跳如雷。比如那首《临江仙》:

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

渌酒44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少陵诗思旧才名。45云鸿46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世人欣赏晏道的词,多爱“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那样的句子,而最体现小晏本真的词却总是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这首《临江仙》是写给云、鸿两位歌女的,起句偏偏是“淡水三年欢意”,将三年来的交往视作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人皆信服庄子在这两句话里的深刻洞见,而在时世的推移里,那些本应取君子之交的士大夫追求起了甘若醴的感觉,即便在凤毛麟角的真正淡若水的交往里,又怎会出现歌女的身影呢?她们本属小人,出类拔萃者也不过是供上流社会随意消遣的娱乐明星。她们没有节操,也没人要求她们有什么节操。只有小晏将淡若水的这种本属君子社会的精神奢侈品贱价处理一般地用在歌女身上,这简直羞辱到士大夫阶层了。

所以小晏虽然有宰相公子的显赫出身,却始终是士大夫世界的局外人。世故圆滑的小人们不会把他引为同道,因为他痴;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也只会鄙薄他的为人,以洁身自好的姿态和他保持距离。美与爱才是他的王国,他只有在自己的王国里才能如鱼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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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晏殊去世之后,失去了靠山与羽翼的晏道更加举步维艰。本来还有偌大的遗产,哪怕无官无职也不妨碍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生活,但他不幸被牵连进一场根本与他无关的政治灾难里,他这个毫无处世能力的人又怎能够在豺狼虎豹的觊觎里保全一点点的财产呢?

好在性命无碍,却只有在困顿中沉沦下僚。他以含蓄的献词向父亲的老部下求援,对方的回复却是:“看到你这些新词,才有余而德不足。愿郎君抛弃有余之才以补不足之德,这才是我心底的厚望。”

这就是朝廷里的正人君子们对晏道最典型的看法。没错,他是个公子哥,整日里只和歌女们厮混在一起,填词唱歌,诗酒流连,哪有一点做正事的样子呢!晏道在士大夫的世界里寻不到真正的知音,一切寄托与思念尽数倾泻在歌女的身上: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小晏一生的心绪几乎都在这首《蝶恋花》里。江南烟水路不仅仅是他梦里的世界,更是他最后退守的精神家园,他走遍那里的每一寸土地,苦苦期待与心上人重遇。最终没有重遇,黯然的心情在梦里无处倾诉,醒来后只有无穷的惆怅。他想将相思全部写满信纸,但到头来这封信却写不尽,寄不出,只有慢慢地拨动琴弦,乐声排遣不了愁怀,反让人无限低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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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坛宗师黄庭坚为晏道的词集作序,有一段盖棺论定式的评语最能得小晏之神髓:仕途坎坷,却不能攀缘贵人之门,这是一痴;写文章坚持自己的写法,不肯顺应潮流,这是一痴;耗费千百万家产,家人忍饥挨饿,自己却还是一脸天真,这是一痴;人人都辜负他,他却不恨任何一人,还总是相信别人不会欺骗自己,这又是一痴。

倘若你和晏道一同生活,断然无法容忍这样绝顶的痴法。他就是一个在生活中毫不理事的人,既没有官二代的气焰,也没有小市民的精明,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注定要惨遭淘汰。他仿佛是真善美的化身,但越是真善美的事物越是难以存活。

所以他最美的词都是写给歌女的,在他的眼里,也仅仅在他的眼里,歌女的世界超越于现实世界之上,不着一点人间烟火气。最传世的那首《临江仙》写给一个名叫的歌女,为我们留下了“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样绝代风华的句子: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47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晏有两个很要紧的“酒肉朋友”:沈廉叔和陈君龙。这两人雅好歌舞,调教出了莲、鸿、云四名冠绝一时的歌女,家宴当中常常以她们的歌声娱客,小晏就是最流连忘返的一位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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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歌女们的眼里,小晏非但是嘉客,简直是唯一的嘉客。只有他,从不把她们当成只供人娱乐消遣的工具。他从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感,爱就爱了,思念就思念了,不掺杂一丝肉欲,那是知音对知音、君子对君子的情谊,所以俗人永远不懂,永远猜疑,永远误读。

彩袖殷勤捧玉钟48。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49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首《鹧鸪天》是小晏与一名歌女久别重逢而作,词句里只见真挚的欢欣,没有一点点的轻浮。只要我们泛读宋词,就会连篇累牍地见到大量文人墨客以歌女为主题的词作,唯在这各式轻浮腔调的映衬下,才显得小晏的词是何等的难能可贵,仿佛他重逢的不是贩卖青春与技艺的歌女,而是知音的君子,是长相思的恋人。

这样的缠绵悱恻,便是婉约词的极致了。“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古代词论家以这一联对比杜甫“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说若能体会出其间微妙的差别,便能晓得诗与词的分野何在。其实也不难体会:当表达同样的主题和心绪时,诗更含蓄,要遵守“乐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诗教标准;词却奔放,不受诗教的束缚,任深沉的情感飞流直下,一发不可收拾。所以越是多情的人,越会钟情于词这种文体。纳兰容若正是小晏一流的人物,他刻有一方“自伤情多”的闲章,这方闲章小晏也同样用得。

小晏是深挚的,也是潇洒的。他的潇洒甚至会感染到道学家的阵营里去。与小晏同时的大学者程颐向来以古板、不解风情著称,却始终对小晏“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两句赞不绝口。每次听到有人吟出这二句时,程颐就会露出一脸赞叹的笑容说:“这真是鬼语啊!”

普通的“正人君子”们读不懂小晏,偏偏程颐这个理学宗师,所有正人君子里最以正学闻名的人物,读得懂小晏的灵魂。天下大道同归而殊途,小晏分明从无边风月里上窥理学至境。那一种真挚至死的痴与超然物外的倜傥,在千年的词史上,只有纳兰容若一人才是他名副其实的后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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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晏道同秦观一样出身平凡,同秦观一样经历过人生的巨变,怕同样会写出同秦观一样凄绝的词句。他与秦观相差的,仅仅是出身与遭际而已。正是由于这一点差异,王国维才会得出“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的结论。这一段话,手稿本作“小山矜贵有余,但稍胜方回耳。古人以秦七、黄九或小晏、秦郎并称,不图老子乃与韩非同传”。

晏道词有一种独特的贵族气质,可以凌驾于张先(字子野)、贺铸(字方回)之上,却也正是因为贵族气质有余而欠缺人生跌宕起伏所带来的深刻感怀,终于使他稍逊秦观一筹。

张先与贺铸都是北宋词坛名家,张先与晏氏父子还颇有几分渊源。张先是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但他既不是一个擅长做官的人,在政治上也没有读书人常有的那种纯洁而高远的理想,仅仅陶醉于闲适、优雅的生活罢了。苏轼说过他的诗写得比词要好,但张先之名世还是以词人的身份。晏殊任京兆尹的时候辟张先为通判,但他看重的并非张先的才干。两人既是上下级的关系,又是相处融洽的词友。张先常到晏殊家里做客,在春花秋月的日子里共赏新词。

闲适的生活造就了张先的高寿,而高寿使他益发放肆地享受生活。张先晚年优游于杭州、吴兴之间,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地讨了一位妙龄小妾。苏轼以揶揄的腔调写诗祝贺他的新婚,于是便有了“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趣话。

张先一生很有几段不甚高雅的爱情传奇,传为词作名篇背后的本事。《一丛花》是张先爱情小词的代表作之一,对本事的无知更能够使我们领略词句之中的美丽: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古今词话》有记载说:张先曾与一名尼姑相恋,苦于庵中老尼性情严厉,每卧于池岛中一座小阁之上,故此只有当夜深人静后,这一对恋人才能够登梯幽会。张先不胜缱绻,便有《一丛花》之作。“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自有其地,“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自有其事,“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自是感叹青灯古佛的生涯是何等辜负了青春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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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还有一首《碧牡丹》,正是这首词破坏或挽救了晏殊的家庭生活:

步帐摇红绮。晓月堕,沈烟砌。缓板香檀,唱彻伊家新制。怨入眉头,敛黛峰横翠。芭蕉寒,雨声碎。

镜华翳。闲照孤鸾戏。思量去时容易。钿盒瑶钗,至今冷落轻弃。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

词中描摹一名歌女,说她唱遍新词,眉头却一直不曾展开,心比芭蕉更冷,泪比雨滴更碎。镜子久未擦拭,钗钿也蒙上了灰尘,当初的分别竟然那般轻易。如今再也回不到他的身边,只有在千里暮云中哀悼这千山万水的分离。

“蓝桥”是一则唐代的爱情掌故,出自裴硎《传奇》:书生裴航在回京途中与樊夫人同舟,赠诗以致情意,樊夫人却答以一首离奇的小诗:“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裴航见了此诗,不知何意。后来行到蓝桥驿,因口渴求水,偶遇一位名叫云英的女子,一见倾心。此时此刻,裴航念及樊夫人的小诗,恍惚之间若有所悟,便以重金向云英的祖母求聘云英。老夫人给裴航出了一个难题:“想娶我的孙女可以,但你得给我找来一件叫作玉杵臼的宝贝。我这里有一些神仙灵药,非要玉杵臼才能捣得。”裴航得言而去,终于找来了玉杵臼,又以玉杵臼捣药百日,这才得到云英的祖母的应允。后来裴航与云英双双仙去,非复人间平凡夫妻。

“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向往着裴航与云英的故事,但怎么也望不到蓝桥,只有千里暮云遮望眼,这是留恋,是希望,是不舍,是无奈,是“几重山,几重水”。

《道山清话》记有这首词的本事:晏殊新纳一名歌女,宠爱有加,每当张先做客时,晏殊总要让她演唱张先的新词。无奈晏殊终是无力平息夫人的妒火,只好送走了那名歌女。多日之后,张先又来做客,宴饮之间请营伎歌唱新词《碧牡丹》。待听到“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之句,晏殊怃然不乐道:“人生行乐耳,何自苦如此!”言罢即命人于宅库支钱若干,重新买回了那名歌女。晏夫人见夫君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也只好认命不语了。《绿窗新话》将这件事安排在晏道的身上,但即便我们不做任何考据,仅仅以知人论世的态度观之,也会支持《道山清话》的版本,因为这样的事情实在太符合晏殊与张先的风格。以张先这样的人生格调,无论才华如何绝代,词作的造诣怎可能在晏道之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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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王国维认为晏幾道的词艺在张先、贺铸之上,却不足以与秦观并称。其实这里将张先与贺铸并称,我以为大大委屈了贺铸。贺铸的佳作当真可以与秦观媲美,而且两人的风格大有一脉相承的感觉。

贺铸字方回,号庆湖遗老。他是宋太祖孝惠皇后族孙,妻子是大宋宗室之女,但这样的家世对于仕途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助力,以至于贺铸在以重文轻武著称的大宋王朝仅仅谋得了一个低级武官的职位。

武职社会地位既低,薪资待遇亦差,所以武官的理想出路就是转成文职,何况贺铸是这般文采斐然、足以与当世文坛名流一较高下的武官。得益于苏轼的赏识,贺铸终于如愿以偿地转为文职,但仕途依旧黯淡,晚年索性辞官归隐,定居苏州,校雠家中的万卷藏书,在埋没英雄的芳草地中挨过一个又一个耗磨岁序的夕阳天。

贺铸的佳作并不在晏道之下,器局犹有过之,如那首引起一众名家赓和的《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首词是贺铸词中的第一名篇,但词的主旨到底是什么,历来有两种意见:一是说这首词是《离骚》一类的作品,以美人香草咏怀,隐喻词人自己政治上的不得意;二是说这纯粹是为爱情而作,而且贺铸所爱的对象也可以被钩沉得出。

无论取哪一途的理解,都不会给这首词的艺术性减分。“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几句更是传为千古名句,即便翻译成现代汉语依然美丽:我的闲愁到底有多少呢?如一片原野上隐现在风烟雾气中的青草,如满城随风飘飞的柳絮,如梅子黄了的季节里无休无止的雨滴。一唱三叹的妙境,被这几句词完美地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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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青玉案》在当时哄传海内,惹来苏轼以降太多填词名手步韵赓和,而结果正如厉鹗《论词绝句》所谓:“贺梅子昔吴中住,一曲横塘自往还。难会寂音尊者意,也将绮障学东山。”既然珠玉在前,大家还是缄口不言为上。

当时黄庭坚甚至专门有一首诗说:“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其时秦观刚刚辞世,黄庭坚将贺铸推举为婉约沉郁风格的词坛第一人,推举为秦观实至名归的继承者。

贺铸有一首悼亡主题的《鹧鸪天》也是第一流的作品,足以与秦观最深沉的词作比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阊门是苏州的西北门。贺铸定居于苏州,一向感情甚笃的妻子也早早死在苏州。年华已暮,重过阊门,大有物是人非之慨。“梧桐”一句用汉代枚乘《七发》之典:说龙门有桐,其根半生半死,若伐根制琴,其音色为天下之至悲。“头白”一句,鸳鸯原本白头,不待点出,但词句偏偏点出,以无理之辞造成特殊的修辞魅力。下阕起头处“原上草,露初晞”修辞更妙,乍看之下只是在描写实景,描写太阳升起之后,原野中青草叶上的露水刚刚干涸;但下句衔接“旧栖新垄两依依”,“旧栖”是旧居,“新垄”是新坟,使读者恍悟这既是实写,又是虚写——“原上草,露初晞”原来还关联到汉乐府丧歌《薤露》的典故,用露水的干涸复湿润来反衬人死而不可复活。

结尾两句是全词把感情层层烘托之后到达的一个高潮:“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如今独卧听雨,夜不能眠,想起妻子当初为自己挑灯补衣的平凡而深情的画面,无限唏嘘。这是最平淡直白的语言,却使整首词的情绪在这里达到高潮。所谓“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难道不正是这个样子吗?

如果说贺铸当真被晏道压过一头,输的应当不是词艺,而是外形。小晏给人的印象是翩翩浊世佳公子,贺铸却生得长身耸目,面色铁青,所以人们送给他“贺鬼头”这个远远谈不上雅驯的绰号。而且贺铸性情粗豪,总是很难真正融入士大夫的圈子。所以如《青玉案》《鹧鸪天》这样的词作,绝对算得上是铁汉柔情的典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