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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诗里孤独漫步》登高:生命中无法承受之痛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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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自己军队的行军速度比起裘利斯·恺撒的军队并没有任何进步,但是在翻越阿尔卑斯山的时候,拿破仑还是豪气万丈地说:“我征服了阿尔卑斯山!”鲁迅先生说拿破仑是狂妄,因为他忘了,如果没有身后的士兵,他只有当俘虏的份。但是我以为,也许这也折射了中西文化的差异:西方文化多为外向征服型,对大自然总是充满了野心;中国传统文化则是内敛包容型,始终对自然保持了相当的尊重和崇敬,中国哲学中最极致的境界——天人合一,是人去合天,顺天而行,而绝非对天的征服。面对大自然,中国古人表达得更多的是对永恒自然的敬意,同时反观人生的短促无常,于是生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慨叹。所以,同样是登高,在中国古代诗人那里,虽然也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豪壮,但更多的却是忧伤甚至悲凉。于是有王维“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怅然,陈子昂“独怆然而涕下”的悲凉,即使是“登高壮观天地间”,下句“大江茫茫去不还”(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也还是流露出隐隐的失落与惆怅。于是,登高在唐诗中,登上的更多是怅然和凄凉,或者,是一种生命中无法承受的痛。

唐代宗大历二年(767年),安史之乱已经结束四年了,但是,杜甫曾经幻想过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返乡梦想并没能实现,吐蕃军队乘虚攻入长安,各地军阀又乘时而起,争夺地盘。杜甫依托的严武也病逝。失去了依靠的杜甫离开成都草堂,离开了自己生命中最安定的五年,来到了夔州。这一年的秋天,刚刚五十六岁,却已体衰多病的诗人登上了白帝城外的高台,登高远眺,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旷世之作。

登  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秋季的天是高远的,这湛蓝的天,在有些诗人眼里可能会是晴空一鹤展翅的舞台,或者是苍鹰搏击的战场。但是,在此时的杜甫眼里,天依旧高远,但是却高远得悲凉,高远得凄惨。这时啼叫的猿猴,大概应该是李白经过白帝城时听到的那几只吧?可是,它们的叫声,在遇赦回乡的李白耳中是清朗愉快的,而现在杜甫耳中听到的,却是那样悲哀凄凉。水鸟在沙洲上回旋徘徊,它是否也与诗人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家在何处?悲哉,秋之为气也!落叶纷纷,江水滚滚,亿万年来,自然总是这样,周而复始地运转,没有谁会理会一个衰弱的老诗人的悲凉,哪怕他已经漂泊了大半生,哪怕他已经走近了人生的尽头,带着一身病痛,登上这空廓孤寂的高台。江风刚劲,吹动了诗人的鬓发,拂过眼前,那是丝丝的银白,每一根白发上面,都记载着大半生的磨难和艰辛。面对着反反复复落了亿万年的黄叶,奔流了亿万年的江水,短促无常的生命被无穷永恒的宇宙用通透的目光穿过,化为一种久远的悲壮。诗人突然想起,由于年老多病,自己酷爱的杯中物已经开始远离自己了,其实,真正远离自己的,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梦想,自己的生命。

《沧浪诗话》说:“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李白生性豪放不羁,长于歌行古体诗;杜甫为人沉郁,长于律诗。律诗要求第三联必须对仗,而这首《登高》特别之处在于,其四联每联都是工整的对仗,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胡应麟《诗薮》赞誉它“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他还说:全诗“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微有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而则沈德潜说此诗“意尽语竭”,我倒愿意把这话当作是对此诗的赞扬:诗人在垂老之际,对着这无边无际的凄凉,似乎是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发出了最后一声浩叹,这浩叹行走到尾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哽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被江风裹挟而去,消失在茫茫的江声浩荡之中,再也没有回来。

两年多之后,杜甫在耒阳的一条船上去世,终年五十九岁。一代诗圣永远地离开了世间,因此,这一年,曾经如繁花一般灿烂的盛唐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