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餐,回到里德尔大宅,落日尚有余晖,天还亮着。我们的小团队解散了,我决定徒步爬上观景峰这个我决意要去的地方。我想看坟墓。爬到山顶时,我因为徒步累得气喘吁吁,但找到一小坪野草,被荒废的尖桩矮篱圈在一片地里。圈地里有五块墓石。我跨过篱栅,走进小墓园里查看石头。哈里·林赛,本杰明·里德尔,伊莱哲·里德尔,亚伯拉罕·里德尔,伊泽贝尔·琼斯·里德尔。哈里·林赛的墓石上的日期是1883年1月2日至1904年9月10日。本杰明的墓石上的日期是1876年5月12日至1904年9月11日。
本杰明墓石上的碑文很难认,因为石灰岩已经被风雨侵蚀。我用拇指把石头上的苔藓拨开后,又吹掉灰尘,这才看见。
我的安宁,我赐予你——约翰·缪尔
出自《加州山脉》,还有本死后写给伊莱哲的卡片。
我回到房间,打开窗,希望来阵微风。我关了灯,在床上躺下,让风扇对着头吹,并把木刻的手抱在胸前;我感到一股发自肺腑的需求,要把它抱紧。本,哈里,伊莱哲。他们只是我的家族过往的影子,但对我,他们变得这般真实。然后,影像更加强烈。他们在睡眠的暗影拉下之前出现。树枝抽打我的脸,还有坠落的窒息感。我反抗它。不想要本的梦境,尽管本拼命要把它给我。背朝地面看着天空,云,坠落。无休止地坠落,胃悬在嘴里空洞的感觉,绝望感。我挣扎、抵抗、搏斗。直到我突然惊醒,大汗淋漓,颤抖着。我仍抱着那只手。
房间很黑,屋里很静。我走到门边,试探性地打开。门厅很静,没有一点活物的动静。我瞄了一眼钟,才刚过9点。我走完长过道,来到父亲的房间,空的。我下了楼梯,回到厨房。我发现父亲坐在桌边,在安静地看电视。一场棒球赛。父亲根本不喜欢棒球。
他听到我进屋,抬起头来。
“哦,嘿,”他说,“还好吗?你看起来像刚见过鬼。”
我惊愕地看着他。
“你拿的那是什么?”他问。他注意到了那只手,我仍抱在怀里。
我已经忘记自己抱着它了。我举起它,递给父亲看。父亲招手让我过去。我走上前,把木雕搁在桌子上。
“你从哪里找到它的?”
他没有伸手来取,只是盯着它。我变得不太自在,没说什么。
“你从哪里找到它的?”他又问一遍。
“在谷仓里,”我说,“阁楼里有一堆提箱,我在其中一个里面发现了它。”
“提箱里还有什么?”
“衣服之类的东西。旧的学校试卷。”
“我的旧试卷?”他问,但事实上更多的是在陈述,因为他已经知道答案。不过,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那只手,就好像害怕如果不看着它,它或许会消失。
“对。”
沉默的气球在房间里膨胀。刚开始很小,但随着每一声呼吸,它变得越来越大,直到沉默几乎已经用其可能爆炸的潜力把父亲和我挤压到墙边。
“你知道母亲死后,父亲对我说了什么吗?”他终于问,气球里的气体悄无声息地缓缓泄出,“他来到我的房间,递给我一个手提箱,然后说:‘他们早上来接你,你可以拿一个包。’”
木手搁在桌上后,他第一次抬头看我。
“我还好奇呢,那些装不进手提箱里的东西都去了哪儿。”他说。
“它们在谷仓的一个锁柜里。”
“你为什么要找东西?”
“因为我是个真相探求者。”我答道。
“真相探求者。”父亲重复我的话。
他把那只手交给我,然后穿过夜风,领我走去谷仓。黑暗中,蟋蟀和青蛙大声鸣叫着,几乎都扰人了。月亮完满,星星繁多。
塞缪尔爷爷不在谷仓里。父亲在长工作台上到处翻看。台子旁边挂了各种老虎钳和设备,上方悬着所有的工具,每样东西都蒙着锯屑,有些生锈磨损得更甚。他翻出一盒小木钉,往口袋里塞了一把,还收了一把手钻,扫荡了一个抽屉找钻头,直到发现一把与木钉直径相配的。他又抓了几张粗糙的砂纸、一瓶木胶、两个木夹后,我们打道回府。
“我们在干什么?”直到我们回到外面,我才问。
“你知道吗,崔佛,有的时候你得把宇宙矫正过来。”
“我知道。我一直在努力,就是进展得不算顺利。”
“我猜我们俩都得更加努力才行。”
回到门厅,父亲用粗砾砂纸磨掉主楼梯底部中心柱顶的光泽。我一看到他开始忙活,就全明白了。我就知道少了什么。它看起来少了一截,但经过多年,被手摩擦浸润,或许还经过一些美化的磨光,隐藏了它的伤疤。父亲把中柱磨到足够粗糙,然后把木手和地球放在顶上,结果近乎完美地吻合;手腕就像从支柱中长出来的,把地球托起给所有人看。像双肩掮天的巨人阿特拉斯,差不多。像上帝,或许。
父亲从谷仓抓来的一把东西里抽出了支铅笔,做了一些标记。他用手钻给那只手和中柱打孔。打完后,又用木胶和夹子把手固定到中柱和扶栏上。
“你有感觉吗?”他问,同时欣赏着归位的手。
“什么感觉?”我反问他。
“力量,能量。”
“能量能干什么?”
“或许它会带她回来。”他说。
“带谁回来?”
“母亲。”
我是对的:在我们拿出任何真正的未来计划,让我们家重归于好,能向前迈步之前,还有很多东西有待父亲去解决。我们可以开发土地,赚到我们所有人想要的钱,但不能解决啃噬父亲的真正问题。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脚步声靠近。瑟瑞娜走进门厅。
“你们两个在忙什么?”她问。
她顺着我们的目光看向那只手。
“琼斯哥哥!天哪!你都干了什么?”
“我把它放回去了。”他说。
“可是为什么啊?它会让爸爸发疯的。”
“他已经疯了。”
“他是痴呆,”她澄清说,“这会让他发疯。”
“我不管,”父亲说,同时仍在盯着那只手,“我这么做是为了母亲。”
瑟瑞娜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臂。触摸。直到他看她。
“告诉我,你这不是在多愁善感,琼斯哥哥,”她说,“告诉我,这不会改变我们的计划。”
“我在纠正事情。”他坚定地说。
“等事情都正确了,你会让爸爸签文件的,对吗?”
“对。”
她靠向他,吻了他的面颊。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她温柔地说,“我从没失去过信仰。”
她穿着松垂的连衣裙飘下大厅,滑行一般,光着的脚几乎都不着地,脚指甲涂成蓝色。她曾用她的脚趾来挑逗我,在厨房里做饭忙了一下午后,她坐下休息,一边脱掉鞋子,一边用拇指按压脚趾来纾解压力,我会看着她,看着蓝色的趾甲开始变硬。她捏的时间太长,也做得过于明显,而且她从中得到了太多乐趣,然后她会突然停下,把脚藏在桌下对我说:“走开吧,去洗洗。”于是我会上楼去,在瑟瑞娜的细腰、大胸和蓝色脚趾的画面里迷失自己。我能闻到她的柑橘香气,就好像她在房间里和我在一起一样。她太热辣了,在玩弄我,但我不知怎么的,想要被玩弄。于是我完全没有回避,感觉到开始硬起来,但故意不去调整。我鄙视自己的本能冲动。
“母亲说,这只手是这间大屋的幽灵之手。”父亲在瑟瑞娜离开后说。
“谁把它拆掉的?”我问,柑橘香味散去后,我重新关注起父亲。
“塞缪尔爷爷,他用斧子砍的。”
“但是为什么啊?”
“人们毁掉他们不理解的东西,”他说,“那些东西让他们感觉欠缺和不安,所以他们摧毁它。但现在它回来了。我回来了。他再也不能躲。”
“躲什么?”我问,“他在躲什么?”
“真相,崔佛。你知道他在把我送走之前说了什么吗?”
“你可以拿一个包?”
“在那之前,”他边说边审视着我是不是在故作可恶或者暗讽他——没有任何迹象,“他说:‘从这里离开,你对我再也没有用处了。’他或许会杀掉我。”
“不过,他为什么说那种话呢?”我问。
“因为发生的事。”父亲说。
“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想谈。”
我以前听过那句话。
“难道那不正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原因吗?”我问,“来学习谈论它?”
“什么意思?”
“那就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而没让我跟妈妈走的原因,不是吗?这样我就可以找东西。这样我就能发现东西。”
父亲默默地点头:“我不确定。”
“我听到你们讲话了,”我坦白说,“你们在吵这件事。她想让我跟她去英国,但你说,你需要我跟你走。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你有种强烈的感觉,无法否定它。如果她不让你把我带到这儿来,你很可能会死。有那样的威胁,她还能怎么办?”
“事情是那样的吗?”他问,“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我说,“事情就是那样的,你不知道原因并不代表没有原因。”
“那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温柔地说,然后爬上楼梯回房间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是出于本能行事的,我在跟随我的直觉。我已经读了太多的童话故事,知道如果我的心是真的,就能为我们所有人做出正确的事,拯救我们所有人。而且我也读了太多的卡夫卡,知道如果我做错了,或许会导致一切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