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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枉然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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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他们正在攀爬的这个山脊有名字,斯特布罗德也不知道是什么。他和两个同伴弓身前行,朝下的面孔因寒冷而紧绷,帽檐压至鼻子附近,手缩进袖管之中。他们的身影长长地伸展在他们前面,从而使他们踏在自己的影子上。树林在他们周围悄然退却。七叶树、银钟、郁金香和椴树的秃枝在风中摇曳,脚下几千片树叶使他的的脚步悄然无声。

男孩庞格紧接着斯特布罗德的脚后跟走着。第三个人落在六、七步远的后面。斯特布罗德将他的小提琴放在袋子中夹在腋下,而庞格用皮带捆好班卓琴倒背在肩上。第三个人没有任何乐器,但他背上的背包里装着他们这伙人全部的、为数不多的家当。他将自己裹在一条虫蛀了的褐色土布军毯中,毯子拖曳在地上,在满地落叶中扫出一道痕迹。

他们的肠胃因前一天的晚餐而闹个不停,那晚他们吃的是被他们发现死在地上已僵冷的母鹿。由于对肉食的渴求,他们决定不去理会这个东西在那儿躺了多久以及它是怎么死的。他们用潮湿的白杨树叶生起了一小堆冒着浓烟的篝火,用它烘烤着死鹿的大腿肉,在它刚刚不那么僵硬时他们就吃了起来。他们都吃了一些,但现在已后悔不迭。他们没有说话。时不时地,会有人突然冲进月桂丛中,之后再追赶上来。

没有清风习习,没有鸟儿啾啾。惟一的声音就是他们经过铁杉树下时针叶坠落的细微声响。曙光已经扩散为东方天空前一片褐黄,轻薄的云彩飞快地掠过惨淡的太阳。阔叶树两根枝干蚀刻在微弱的光线之中。有一段时间,除了棕与灰的抑郁色调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凡间的色彩。他们经过一个冰冷的石壁,看见上面长着某种松垂下来的黄色苔藓,色彩鲜亮得刺目。庞格伸手揭下薄薄的一片,这是一种皮革样的齿状植物,他好奇且小心翼翼地咀嚼着。但他既没把它吐出来,也没多搞一些,所以很难判断他品尝的结果。然而,在这之后,他轻快机敏了许多,继续前行并小心留意着这个世界可能赠与的其他礼物。

他们登上了一块平地,这里同时出现了三条不同的岔路,其中一条他们曾尝试过并滑了下来,另外两条更难攀爬。这两条Y形分布的岔道中较大的一支开始时是由水牛踩踏而成,之后便成了印第安人的小径,然而它夹在树木之间的过道仍旧太窄,甚至都不能通过一辆马车。猎人曾在此露营,留下了一圈方便使用的火架,他们曾砍过树枝用来生火。距Y形岔道大约五十步的范围之内树木稀少,然而一株巨大的白杨伫立在那条沿山而上的小径中间。它没有遭到砍伐并非出于对它的美丽或是体积或是年轮的任何敬意。只是没有任何一把横割锯足以长过树的直径。它插入地面的主干如同玉米垛般粗细。

隐约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地方的斯特布罗德环顾四周,而当他这样做时,庞格踏在了他靴子的后跟上。斯特布罗德的脚整个地从靴子里拔了出来,他只穿着袜子站在了冰冷的、铺满叶子的地上。他转过身,用一根手指抵着这个男孩的胸骨将他推开了一步,然后弯下腰去,将他的小提琴放在地上并重新穿上了靴子。

三个人站在那里,因攀爬而气喘吁吁,他们一起看着面前的这两条岔路,呼出来的哈气似乎十分关切地在他们周围盘旋,然后,这些形状模糊的东西失去了兴趣并悄然消失了。附近某处有一条小溪在流动,而它给这个地方提供了唯一的声音。

——真冷。第三个人说道。

斯特布罗德看着他,然后清了清喉咙并吐了一口痰,以作为对荒凉的景色和那句评论有欠深奥的评注。

庞格将一只手伸出他的袖管,掌心向上冲着寒冷的空气比画了一下,然后又攥成了拳头并缩了回去,就像海龟的脑袋。

——啊,上帝呀,简直把人冻死了。他说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第三个人说道。

他们是在逃兵们的山洞里把这个人带出来的。他没有报过自己的姓名,而斯特布罗德也无心过问。他是一个不超过十七岁的佐治亚男孩,黑色的头发,棕色的皮肤,长着一小撮连鬓胡子,但脸上的皮肉像少女一般光滑。有一些切诺基血统或是克理克血统。同所有人一样,他也有一部战争辛酸史。他和他的堂兄都是令人同情的小兵,他们于一八六三年被征入伍,在同一个军团中打了一年的仗,然而贡献不会太大,因为他们的步枪比帽顶都高。他们每晚都在一条毯子下睡觉,也一起开了小差,理由是:没有一场战争会永远持续下去,尽管人们生下来就注定会死亡,但在和平的边缘这样死去极为愚蠢。所以,他们离开了。但回家的路途如此漫长难辨,他们没有想到自己曾经过如此多的地方。他们走了三个月才到达了冷山,而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是哪个州。他们彻底迷路了,他的堂兄因某种湿肺症而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最后死在一个可怕的峡谷中。

几天之后,这个男孩在漫无目的地流浪时被一个“穴居人”发现。他被交给了斯特布罗德和庞格,而他们正准备动身到光明石附近的某处建立他们自己的两人社区。尽管在斯特布罗德心目中佐治亚州的地位不是太高,但他同意当他们到达一定的高度、能看到更广阔的南方时给这个男孩指出方向。

然而,他们先得从这个山洞下来,到一个藏有食物的地方去。途中,他们谈到了艾达以及她是如何最终说服鲁比来帮助他们的。尽管鲁比为这一善举讲好了条件,她和艾达也靠这点食物过冬,所以只能给他们一小点,两个男人单靠这些食物为生根本不够。她认为斯特布罗德和庞格到她们那里非常冒险。她不想见到他们像她们的影子一样频繁出现在农场里。食物必须放在某个安全且隐蔽的所在,她提议山上某个她儿时闲逛时发现的地方。那是一块扁平的圆形石头,上面刻满了古怪经文般的记号。另外,她不想受某种时间表的束缚。当她高兴时,她就把食物送到那里;而她不高兴时就不送。这得由斯特布罗德自行查看了。

当这一行人到了这个地方,斯特布罗德向四周环视了一番,然后跪了下来,双手在叶子下面摸索。随后,他开始用自己靴子的边缘试探,很快,他找到了那块嵌在地上的扁平圆石。它的大小有如洗衣盆,上面的标记没有任何切诺基文字的特征。它们这些符号的角度过于突兀和生硬,就像紧张不安地爬过平底锅的蜘蛛一样。它或许来自于人类之前的某个物种。在这块石头的边缘下面,他们找到了一锡盒的玉米粉、卷在一张报纸中的一些苹果干、几片腊肉和一陶罐腌豆。他们把这些东西同他们自己的酒、烟草和嚼烟放在了一起。

——估计我们得走哪条路?那个佐治亚男孩对斯特布罗德说道。当他用胳膊肘比画着岔道时,他的毯子鼓起了一块,这使垂在地上的部分折叠起来,就像石头雕出来的帷幔一样。

斯特布罗德朝他比画的方向望去,但他既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他只认识更高、更远的地方。那是一座大山。要是绕着山脚走上一圈,那你就得走上将近一百英里。即使它不是像现在这样山峰高耸入云、沟壑重叠往复,而是像地图一样平坦的话,那这座山的山体占地也颇为广阔。再者,他以前即便到过这里,也是在喝醉之后。所以,在他看来,这两条纠缠在一起的小径可能会伸向任何地方。

庞格看着斯特布罗德困惑地研究着地形。然后,带着某种因自己比恩师知道得更多而产生的歉疚,他终于迟疑地说他明确无误地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并知道右边的岔道很快会变得难以辨认,但它仍会断断续续地穿过大山,伸向一个他从来不屑留意的遥远地方,一个印第安人前往的地方。左边的这条岔道开始时较为开阔,但它只是迂回往复并很快消失在一片阴湿的水塘附近。

——那么,我们还是先吃饭,然后再赶路吧。斯特布罗德说道。

三个人收集了一些木柴并在一个石头垒成的火架上生起了一堆勉强燃起的篝火。他的把一些玉米粉放在溪水中在火上煮着,认为它的寡淡或许会调理好他们备受折磨的肠胃。他们将原木拉过来坐在上面,点燃烟斗,吸着烟,在不至于把衣服和鞋底烤着的前提下尽可能靠拢那微弱的火焰。他们传递着那个酒瓶并长长地喝上一口。寒冷的空气渗进他们的骨头,将他们的骨髓冻硬,就像冷却了的猪油。他们坐在那里,等待着火焰和酒精产生的热量给他们解冻。

一段时间之后,斯特布罗德开始非常专注地用他的刀在装腌豆的瓦罐中探索。他一次一粒地小口吃着刀尖上的腌豆,每吃完一粒便在他的裤腿上把刀刃上面的醋擦去。庞格在吃干瘪的苹果圈,他用手掌将它压平后举到眼前,就像苹果圈中间那个空洞是能够提供观察世界的望远镜。佐治亚州的男孩坐在那儿,身体前倾,手伸向篝火。他的毯子蒙在头上,要不是火光照亮了他的黑眼睛,他的面孔就全部笼罩在阴影中了。他把手放在腹部并挺直了上身,就像被一根尖棍刺中了要害。

——要知道会泻得这么厉害,那些鹿肉我一口都不会吃的。他说道。

他站了起来,有些虚弱地慢慢向离这个空地较远的月桂丛走去。斯特布罗德看着他离开。

——我为那个男孩感到难过,他说道,他希望自己从未离开过家,但他甚至不知道他的那个州有多么糟糕。如果我有一个兄弟在监狱里,而另一个在佐治亚州,我会先把那个在佐治亚州的救出来。

——我从来没到过佐治亚州那么远的地方。庞格说道。

——我只去过一次,斯特布罗德说道,也没在那儿待多久。当发现那里是那么一个破地方时,我就回来了。

一阵微风使火焰突然蹿了起来,这两个男人将他们的手伸出来取暖。斯特布罗德打着盹,他的头不时地点着,直到下巴靠在了胸前。当他的头猛地向后拾起时,他看到的是正在路上行进的骑兵,他们刚刚到达山顶。在一个花花公子模样的人和一个瘦弱少年带领下的是一小队垂头丧气的民兵。这些人拿着马刀、手枪和步枪,其中有几杆指向了斯特布罗德。他们穿着臃肿的衣服,裹着毯子,那些马在寒冷的空气中打着响鼻,一股股白汽从他们像杂种狗一样的鼻孔中冒了出来。路上覆盖着一层冰,当它们行进时,马蹄踏在上面就像是杵捣在臼上一般。

民兵出现在这条小路上,直奔空地而来,直至逼近这两个男人并将影子投在他们的身上。斯特布罗德刚要起身,但提格说,坐着别动。他松弛地坐在马鞍上,手中那支斯潘塞短卡宾枪的弧形枪托靠在他鼓起的大腿肌肉上。他带着毛线手套,右手手套上的拇指和食指剪了下去,这样他就可以不受阻碍地拉动枪栓、扣动扳机了。马缰绳稳稳地摆在他另一只戴着完好的手套的拇指与食指之间。他自己端详了一会儿面前这两个人。他们的皮肤发灰,带着黑眼圈的眼睛像被火烧出的黑洞。那个胖男孩一边的头发油腻腻地直立成一座像蛋白酥皮卷似的棕色山峰,而另一边的头发却乱蓬蓬地贴在头皮上。斯特布罗德那个光头上的皮肤疙疙瘩瘩且色泽暗淡,松松地附着在头颅上,完全缺乏秃头所普遍具有的紧绷和光泽。他的脸孔看上去像是从鼻尖往下全部塌陷,状如漏斗。

提格说:我甚至都不想问你们是否看到了报纸。关于那件事各种不实的说法我都听过。我们正在追捕一帮据说是住在一个山洞里的逃兵。他们一直都在抢劫乡民。如果有人知道那个洞在山上的什么地方,那他最好还是说出来。

——我不是很清楚。斯特布罗德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确实干脆响亮,然而他的心里却是极度绝望,估计不到一个月他就得回到那个该死的弗吉尼亚去拉枪栓了。如果我知道,我会说的,他说道,我只是听人们谈论过这件事。有人说它是在山的背面,在熊笔支流或闪宁溪等地附近。

庞格颇为奇怪地看着斯特布罗德,困惑像阴影一样在他的脸上浮动。

——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话说?提格对庞格说道。

这个男孩上体后仰地坐在那里,他的体重都压在了他那宽阔的髋骨骨架上了。他的一只手搭在眼睛上遮挡着从他面前这排骑兵身后透过来的阳光,那双小眼镜带着疑惑斜视着。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很好地回答那个向他提出的问题。各种想法都从他那张柔和的脸上掠过。

——为什么说得那么离谱,庞格最终望着斯特布罗德说道,它就在这边。你知道。就在大脚丫山上方,尼克溪往上三英里。你会找到一个火鸡爪般支出来的地方,右边的山坡上还长着很多山胡桃树。秋天,你还能看到松鼠在树下忙活。地上有很多松鼠,你都能用石头打死它们。你沿着一条穿过山胡桃林的小路一直向上爬到一个石坡,然后上到坡顶你就到了。在悬崖上有一个同谷仓一样大的山洞。

——太感谢了。提格说道。他转向两个高大黝黑的骑兵,嘴角扭了一下,传递了一个隐含的信息。他将他的体重压在马镫上,鞋上的皮革吱吱直响,他蹁腿下马。

其他人也跟着下马。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们想借你们的火烤烤,提格对斯特布罗德说道,和你们一起吃点早餐。烤着吃。过一会儿,我们还要听听你们这两个小子演奏点什么,看你们是否真有两下子。

他们将火烧旺并在周围坐了下来,就像大家都是一伙的。民兵们有很多系在一起的香肠,当他们把香肠从自己的鞍囊中拖出来时,它们冻得硬邦邦的,像腹腔中的什么东西一样缠绕在一起。他们不得不用一把小手斧将它的切成便于食用的小片。他们将切下来的小片放在火堆旁的扁石上解冻,然后再用削尖的树枝把它们穿起来放在火上烧烤。

篝火很快便焰高炭红,底部一片白灰。它释放出了足够的热量,致使庞格解开了外衣的纽扣,接着是衬衫纽扣,然后他便对着火焰露出了苍白的胸腹并完全放松下来。此刻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温暖、伙伴之谊和食物的香气。他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班卓琴,似乎在欣赏着它的形状及良好的材质,就像以前从未见过它一样。观赏它的乐趣不亚于用它来弹奏。很快,他的眼神呆滞起来,然后瘫坐在那里,全部体重从躯干压向了屁股,于是前胸便成了层层交叠的肉卷。他简直就是用猪油雕刻出来的塑像。

——梦游乾坤去了。斯特布罗德疲惫地说道。

提格从自己的袋里拿出了一瓶酒递向斯特布罗德。

——对你来说现在喝酒不会太早吧,对吗?他说道。

——我早就开始喝了,斯特布罗德说道,当你几天没睡觉、只是打了一两个盹时,就很难说什么是太早。

他接过酒瓶,拔去了瓶塞,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尽管酒的质量一般,他还是礼貌地表示赞赏。他吧嗒着嘴唇,呼出了一口气,点头称赞酒的味道。

——那你为什么不睡觉呢?提格问道。

斯特布罗德解释说,他们几天来不分黑天白昼地演奏并同一群骗子赌博,然而他没有说那是在逃兵的山洞里。纸牌,斗鸡,斗狗,骰子。他们能够想到的所有竞技方式都被用来赌博。这群大赌棍热衷于下注。一些赌徒狂热到要把你的帽子赢走,然后再拿你的头发赌单双。没有什么更有趣的东西时,他们就会为哪种鸟先从树枝上飞走而下注。斯特布罗德吹牛说自己收支相抵,考虑到对手是这样一群人,这应该算是一个奇迹。

提格四指并拢,拇指在上面一捻,做出把牌展开的动作。

——职业赌徒。他说道。

香肠鼓胀起来,猪油慢慢渗出,在肠衣中嗞嗞作响,当滴落到火炭上时发出了咝咝的声音。最后,它们变成了棕色。除了已经睡着的庞格,所有人都吃着香肠。当他们吃光所有的肉后,提格看着小提琴和班卓琴说:你会演奏那些东西吗?

——会一点儿。斯特布罗德说道。

——那给我们奏点什么吧。提格说道。

斯特布罗德不太想演奏。他很疲倦。而且,他估计他的听众没有什么音乐细胞,完全缺乏热爱音乐所需的素质。但他还是拿起了他的小提琴并用皮肤干燥的手掌轻拂琴弦,根据它们发出的沙沙声来判断应该调成哪种音高。

——你想听什么?他问道。

——什么都行,你决定吧。

斯特布罗德伸手推了推庞格的肩膀。男孩醒了过来,他眯缝着小眼睛,显然是在努力理清头绪,以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想听我们弹支曲子。斯特布罗德说道。

庞格一言不发,先将自己的指关节在火旁烘暖,然后拿起了班卓琴,调节了一下弦轴,没等斯特布罗德,他便按照《辛迪慢步》的曲调弹出了几个音符。在他弹奏时,他胸前的肉褶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颤动。当他弹了一轮回到开头时,这些音符只是混杂交错在一起,他僵在那儿,停了下来。

——这样只会徒劳,他对斯特布罗德说道,只有你一起弹,我们才能奏出点名堂来。

斯特布罗德用琴弓拉出了《辛迪慢步》中的一个曲调,然后又拉了其他几个似乎很随意、互不相干的音符。他一遍又一遍地拉着这些音符,逐渐清晰起来的是,这些音符并未组成什么特别的曲调。但他突然把它们连贯起来并拉出了一个变奏,然后在又一次精确的调整之后组成了一个曲调。

他确定了自己正在尝试的曲调,然后跟着这些音迹找到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像笑一样的活泼、轻快和毫不费力。他将这个曲调拉了两次,直到庞格放慢了他弹奏和弦的速度并转而弹出一系列欢快、强劲的音符加以呼应。之后,他们便一起尝试着创作出某种乐曲。

尽管从形式上说,它既不是快步舞曲,也不是里尔舞曲,但它仍旧可以伴舞。但是,他们的胃里仍在翻江倒海,所以他们两人谁都无法挪动一步。庞格的一只脚伴着拍子在地上轻踏着,他的脑袋不停地点着,眼睛微合,只露出了微微颤动的睫毛间那一道白缝。

斯特布罗德拉了一会后便将小提琴从他那多毛的颈部位下移,使琴身末端抵在了他的前胸。他用琴弓在琴弦上敲出了节奏。庞格会意地也将他那只摊开的手敲击着皮包着的琴头,和着这强劲的节奏,斯特布罗德昂头唱了一首他即席创作的抒情歌曲。这首歌同腹部像骡子的脖颈一样坚硬的女人有关,说这样的女人远比其他女人无情。

唱完后,他又奏了一遍便停了下来。他们两人商量了一下并将弦轴再次调到安魂曲的音高,然后便开始演奏了某个以华盛顿将军命名的曲子,它使人多少想到了拿破仑·波拿巴的撤退。这首曲子更为柔和、深沉,然而绝不像哀乐那么阴沉抑郁,它如同树下的暗影,使人想起黑森林与灯光。这是一首极为古老的乐曲,一种集文化之大成并展现其内涵的音乐。

布奇说,耶稣在哭泣。他们现在进入到另一个境界了。

民兵中没有一人见过小提琴和班卓琴配合得如此默契,他们也没听过用这样的力度和节奏演绎如此哀婉悲怆的音乐主题。庞格用拇指从第五根琴弦到第二根琴弦的滑奏也是一个惊人的奇迹,就像晚餐的铃声,极为庄严低沉。他另外两根手指以一种略显艰涩、探索的方式弹奏着,但都达到了一种粗旷的完美。斯特布罗德的手指似乎严格遵照自然的法则扣在琴颈上,审慎、沉着地按着琴弦,毫不理会右手如何疯狂地运弓拉弦。斯特布罗德唱的那首歌叙述了一个——他的或是某个虚构的叙述者——的梦境,歌中说这个梦是在一个铁杉木床上做的,充满了对逝去的爱的想像,那是一段糟糕的时光,一个披着绿色斗篷的女孩。没有音乐,这些歌词就会像电报的文字一样空洞,但两者结合起来,它们便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当歌声停止时,布奇对提格说:我的上帝,他们真是神人啊。他们心中有一个你我之流无法了解的世界。

提格吸吮着一颗牙望着远方,像是在尽力回想着什么事情。他站了起来,弄平他的衣领,调整着裤腰带,直到裤子呈现出令他满意的状态。他从地上捡起了他的斯潘塞步枪,将枪口对准了斯特布罗德和庞格。他将枪把托在左手手腕上,而左手平静地低垂着。

——靠着那棵大白杨站着,他看着斯特布罗德说道,带上那个男孩。

没有更好的主意,斯特布罗德只好无奈地走过去站在树边。这棵参天白杨树树干挺拔,光溜溜近百英尺无枝无丫。除它以外,周围只有两棵树,大小与普通的树相仿,像枝状烛台一样盘旋生着。树冠早在上个世纪的某个时候便已折断,长满青苔,遗留在旁边的地上,腐烂变松软了,以至于可以把它像粪堆一样一脚踢散,里面的甲虫四散奔逃。

斯特布罗德用前臂将小提琴托在面前。琴弓挂在一根手指上,弓身微微有些扭曲,随着他的心跳颤动。庞格站在他的身边,他们的姿势就像战争刚刚爆发时人们在旧式相机前摆出的那种自豪而紧张的姿势,尽管斯特布罗德和庞格举在面前自卫的是小提琴和班卓琴,而不是来复枪、科尔特手枪和博伊大猎刀。

庞格用他空着的手臂搂着斯特布罗德的双肩,就像学校里的小伙伴那样。民兵们举起了步枪,而庞格对着他们咧嘴笑着。这个笑容里就没有一丝嘲讽,也没有故作勇敢之态,那只是一种友好的微笑。

——我无法对着一个冲我笑的人开枪。他们中的一个人说道,他的来复枪垂了下来。

——不许笑。提格对庞格说。

庞格扭着嘴巴尽力使它变平,但之后它又回复成了笑容。

——这儿没有什么可笑的,提格说道,一点儿都不好笑,准备好去死吧!

庞格用双手从发际线到下巴抹了一把,他将自己的嘴角用两只拇指往下拉,而当他放开拇指时,嘴角又翘了回去,这样,他的脸笑得像开了花一样。

——把你的帽子摘下来!提格说道。

庞格摘下帽子,仍在笑着,双手捏着帽檐托在齐腰的高度。他把帽子一圈一圈地转着,像是在演示地球是如何旋转的。

——把它盖在脸上!提格说道。

庞格将帽子举起来盖在自己的脸上,这时,民兵们扣动了扳机,子弹穿过这两个人的肉体后将巨大的白杨树树干打得木屑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