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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纪事》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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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臣纪哭

崇祯癸未进士孤臣程源泣血纪

癸未年八月二十七日,会试榜放,首陈名夏,源列一百四十二名,出于宫庶方公坦菴讳拱乾之门。九月十四日,廷试,赐杨廷鉴、陈名夏、宋之纯进士及第;源列三甲第二百四十一名。

先是,贼自中州入楚,荆州、襄阳诸郡皆望风逃,长江一带,上自巫峡,下至蕲黄,无孑遗。贼蟠踞楚豫之间,浸浸乎有窥关中、逼金陵之意,廷议以秦督孙传庭孤单出关剿贼,识者有隐忧焉。源尝对宰相言之,殊不谓然。

十月初五日,源具疏请表母卞氏节文长不载,本月十五日得旨下部,时部役过索未覆即此部役「过索」二字,已尽时弊。是日,内催孙传庭出关战,贼匿精锐,驱难民诱敌,斩获皆吾人。传庭志益骄,其疏云:「有自贼中逃回者,言贼闻臣名皆惊溃,臣誓必扫清楚豫,不以一贼遗君父忧。」而不知皆贼间也。源造宰相言之,但唯唯而已。月终,传庭果以覆师闻,京城大震,佥谓贼必渡清。廷议以宰相魏藻德视师河上,源复具疏,其略曰:「臣闻主忧臣辱,古今之通谊也。值今圣明御极,天下岂有难为之事?顾空言则有之,而实事竟少。虏突于垣,寇啸于室,俄而报捷,俄而失师,重烦我圣明大虑,则以本谋之未立,而见之未远也。臣请折衷天下大势,以西北制东南,以东南奉西北耳。乃者寇起中州,据我腹心,图我荆襄诸郡,扼我上游,夫中州之隔神京,限以一河也;荆昌之去陪京,只十五日也,而不敢即窥者,臣以为贼之计狡也。计贼渡河必背秦蜀,窥南又不便骑射,以为渐图秦蜀,则可以安意渡河也,南图淮扬,则陪京孤注也;此二策者安危系焉,何可不急图之?顷者孙传庭以数万之师,搏数十万之剧贼,孤军深入,数以捷闻,臣尝对所知曰:此诱敌也,今果以愤师报命矣。夫抚臣岂非一担当之臣也,然而兵有犄角,有牵制,有应援,有虚实,岂可以数万之师,搏虎狼于穴哉?臣闻王翦之伐赵也,请兵六十万人;汉高帝之困项羽也,必俟韩信三十万师之至;盖多寡之数,强弱分焉,彼已见焉。今寇虽非楚赵之比,而国家全胜,远过汉秦,然奸大寇必大举,欲大举,则必速召数十万之师,八面齐集而攻之,以分其力。谁应援,谁声实,谁牵制,谁批腹,著著照应,使之疲于奔命,救接不暇,然后可一鼓而歼之。【谈兵事如指诸掌,■智囊未能远过】盖贼之所忌者,分也,我之所恃者,合也。闻楚郡伪官请兵于贼,不许,则贼之所忌可知也。今议者又曰:贼必渡河也。臣愚以为贼必不遽渡河,但恐秦兵新败,贼必趁虚而攻。使传庭凭关固守也,俟贼遁而师城下,智尽能索,师老力疲,而后议取之,犹可为也。若以新败之众,开关延敌,胆恇心怯,必致奔溃,万一寇闯关而入,入三秦一去贼得专力渡河,天下事有不忍言者,此臣之所为痛哭以请也!伏乞飞勒传庭,闭关撄城,勿事浪战,天下幸甚!」书奏不省,传庭果开关延敌。贼伏精锐关前,引传庭出,遂夺关而入。三秦遽失。秦中死义者,传闻抚臣冯师孔、知县吴从义等三人。方伯陆之祺而下俱相率从贼,痛哉!【朝廷不省,宰相不省,中枢不省,亦末之如何矣!】

十一月,因秦警以余应桂为秦督,李化熙为三边督。时应桂在都门闻命惊惧,日夜泣,中枢不以闻;强之前,至晋中,一无所为,但逡巡河上而已。【知其不可而犹使之,也应桂知不能不求。知如源者】晋抚蔡懋德亦孤立无应援,三晋失备。

十二月,源具防河剿寇十欵,【虚心请教一班木偶,以国事侥幸,可恨!】其略曰:「臣闻居得为之地,尽瘁以靖乱者,大臣之事也;居不得为之地,忘身以进言者,小臣之心也。昔汉当承平之势,书生贾谊犹痛哭流涕以请,况今天下乱形已成,民心将二矣。漕粮将乏,外解将不能至矣;虏将逼关,寇将渡河,神京独注矣。言战无以为战,言守难以为守,臣以为及此时一一而速图之,犹能自立也。能自立,然后可以议恢复,此机一失,如既烬而责救火焉,则东南西北之局俱无是处矣。此臣所为痛哭而请也,其一曰:今死贼之据秦而下,我严城之速也,假仁义以诱之也。其实小民受国家三百年培养以来,以榆林之战推之,其心何尝一日忘本朝也,迫于死而动于利耳。我诚欲收民心,岂在乎虚文哉,必有实政以感之。陛下诚能下尺一罪己之诏,且分别东南境土,凡被寇之地皆免正供,现在之地悉免加派,则小民且曰:国家多事如此,而犹我民之依依也,必感奋死守矣。况楚豫民已剥肤,急追捕逃,未必应也,山右为神京三辅,过督之,思走险矣。民心当收者一也。其二曰:民志定,能效死勿去,而后可以言御寇。御寇不可浪战,计必防河;然而二千里之河,岂能处处而防之?非均酌道里,分屯扼要,如尝山蛇势,不可。然而太分则力单,太远则缺多,相去寥阔,无从照管;计必沿河一带,多设烽火,如戚继光传炮之法,可也。而接应巡逻,又当多建飞舸,大设火箭神枪于上,结水寨为犄角焉,则往来捷矣。可以救援,可以截杀,于以击半渡而备不虞,宜与汪立信三策同看庶无误也。则防河宜备水战者二也。其三曰:河防备,又当谋善后。夫孤军河上,后劲无闻,古者行师大忌也。势必设军于太原、平阳之间,为声势应接之计焉。盖太原东控井陉,南摄沁水,接壤平阳,西北邻延塞、大同,京师之藩蔽也;而平阳之西南俱界黄河,东引泽州,北阻汾阳,又太原之门户也;诚当用宿将,练土兵,积粮蒭,增楼橹,具火攻,为必不可动之势,以为河上声援,而河防之师庶有据,繇此而山右郡县诚守戒严亦如之,则金城百二矣。故河北之守宜详者三也。其四曰:守既详而后可以议攻。请召天下之兵,捐各省之粮以给之。盖各省之粮,其阻于贼而不能入,不如即以之办贼。然而兵有奇正,固原者,抉贼之腹心者也;宁夏、甘肃者,拊贼之背者也;所当即下明纶遣使悬赏,指授方略,冒险以固其心者也;汉中者,川陕之襟喉,贼之后门也,所当速召两川之精锐,且屯且攻,以牵其后者也;东都河南者,贼之左腋也,所当剿降土寇,安集遗黎,设镇将于汴楚之间,俾之练土著备扼塞,给牛种,广屯田,以封潼关者也。夫我患无饷,彼亦能空腹而战哉?惟其如是,而贼后不敢窥川,前不敢渡河,左右不能越楚豫一步,坐十万乌合之众,食于一隅,自毙之道耳。我乃用间出奇,内外夹剿,一鼓而歼之,此百不失一之算也。故能守而后能战者四也。其五,以淮上设兵,南近北远,欲于济南驻兵以防阻隔,亦为要著,不及多载,书奏不省。」

是月二十九日,贼从沙涡渡河。黄河天堑,督臣余应桂托阅兵,未见敌遽走太原。贼渡河,如行,已室三晋,遂成破竹之势,乃知金人之笑宋有繇然也。时朝无确报,反以贼为叛兵,相率自愚。中堂票旨,但云用心堵截,以匹马不入为功。司马用兵,但云「待罪封疆,以死报国」,未闻用何兵何将、作何调遣。牵制犄角,上下相蒙,三晋致失,源与给事光时亨,庶起士李长祥、刘廷琮,修撰杨廷鉴曰:「急与陈、魏两相公言,晋事大坏,叛兵亦贼也,即非贼,亦当作贼布置。」奈何真贼反以为非贼,源恐贼临城下亦不知也。且主上待二相公不薄,及今言已不可及,言而死与贼至而死,孰优?诸公或系给谏,或系亲切门人,亦当及时为二相言之,时诸人皆未然。

甲申正月,元日,大风震屋飞沙,咫尺不见。占曰:风从乾起,主暴兵至城破,臣民无福。

正月二十八日,才闻贼取平阳,沿河州郡咸置伪官。及验之,果以去岁二十九日渡河也。畿辅重地,泄泄如此,痛哉!事去矣。

十六日,以辅臣李建泰督师剿贼,告庙、赐剑,驾幸正阳门楼亲饯之曰:「先生此去,如朕亲行。」是日,复大风沙,占曰:不利行师。源亦亲送之于真定寺。因进之曰:「相公此行,当兼程取太原,收拾人心,为固守计,以蔽神京。此处若失,无下手处矣。」时源同年淩炯亦以兵部主事监军标下,源复对炯极言,出平阳、太原守备方略,与联络三晋州郡,及三关诸欵相示,炯颇然之,然辅臣犹拘司马法,日止行三十里也。

十七日,至涿州,营兵三千逃回,辅臣夺气,益迟迟其行;而余应桂及诸将官等闻平阳破,复望风遁。太原无一贼兵至城下,以数贼上城,开门而入。时建泰至东光,兵颇不戢,百姓闭门不敢纳,建泰攻三日,克之,或以我州县小试耳。【不攻贼而自攻,官兵伎俩大率若此】

二月初一日,予自都门至天津,晤抚臣冯元扬饷,司唐廷彦、总镇曹友义、副总兵金斌、道臣韩文镜、王昌宗等。谈及时事,相向感愤,各有投戈起舞之意。时天津总兵甚薄人心不固,予深以为忧,随贻抚台书,其略曰:「国家多故,晋鄙如沸津门处,神京东南曾不三百里耳,以老年台壮猷元老镇抚其间,护此一衣带水,以供大内,则李韩国之任也;振神京之左腋,以俟叵测,则王文成之责也。津门人心,戴老年台如戴慈母,不惟可守,而且可以战;夫可以战者,真可以守者也。而兵力单弱,风鹤不禁,则又可忧。夫漕渠哺内,有警必争,不待智士而明。则天津之兵,原设犹患其少,奈何可以外撤哉?此则源所为深忧者尔。」元扬得书,深相结纳。

十五日,源自天津赴都门,是日得真定信,先是真定知府方茂华闻贼警,预撤家属出城,辅臣徐标执茂华下狱;适抚标等争中军官,不听。伺标登城画守御,劫缚出城外,杀之,劈狱请茂华出,茂华遂牒所属州县豫叛待贼。数日后,贼始以数骑来,遂直搏宣府甯武,入居庸,攻大同。源初四日抵通州,初五日,策蹇入都门,其时宣大未下,予即以策干司马,其略曰:「夫贼之云翔而不敢下者,畏二镇之议其后也,速驻兵真保,声捣太原,犹可以壮宣大之援,而分贼之势。今奈何泄泄从事也?恐过此以往,如从枕席上行师,此时真可痛哭矣!」殊不省是时中堂相聚,犹谈笑若平日。司马无他布置,但沿街摆炮设兵,扎营各胡同口,日置城头县帘以待贼至而已。嗟乎!尚谓朝廷有人哉?

封总兵唐通、吴三桂、黄得功、左良玉、刘泽清各伯,曹友义、马岱、姜勷等各晋级有差。时议撤宁远镇,调吴三桂及苏督王永吉入卫。三桂兵素能战,道远未得前;唐通于初九日陛见,上慰劳殊甚;越三日,出兵仅数千耳。刘泽清不奉调,大掠临清。

以太监卢惟甯、高起潜等十人为天津、通州、蓟州、山海、两淮、江浙、两粤等处监军,民心颇变,文武短气。

首相陈演罢时兵饷匮竭,士气沮丧。渡度不能守,遂因修撰杨廷鉴说辅臣魏藻德曰:「东南一线惟山东耳,刘泽清虽可,恐不能为皇上通此气脉。昔赵鼎赞高宗亲征,犹以张浚来路为至尊去路。盖国家大计尝图万全,而神京坐隔一隅,诚不可以陛下孤注也。莫若以曹友义建牙济南,专使接连南北,此国家门户,相公速速留心。」时以天津方借友义为辞,不听。时题源为兵部官,源上疏辞。

诏诸衙门捐助,家各养兵,以官爵大小为差;诏民间捐助,上中下不遗一人。

初八日,贼犯宁武,镇将周遇吉死之。遇吉素好能战,率兵逆贼城下,众寡不敌,败,城破,巷战覆败。入公署,犹从屋上引弓对射,力竭,焚妻子遂死。

初九日,贼至宣府,叛将白广恩、官抚民以书约总兵姜勷降,勷叛迎贼,宣陷。

初十日,源复造宰相曰:「辅臣李建泰,今何名住河间,标下总兵马科尚有现兵万人,速请建泰同赴居庸,与唐通协守,犹可以镇抚万一,而京营兵心不可恃,当请至尊亲出,一慰劳之。若有颜常山之至诚,未必士气不奋也。至于侦探不实,即真保之间,全凭徒来之口,道路传讹,风影莫定,贼之行止未知,又何以探贼之虚实也?请出重赀募死,间设塘马以伺贼势,一面捐内金分赐营卒,犹可自立以待援兵也,不然,度不能时刻守矣。」不听。【天子专听宰相之言,宰相并不听一人之言,徒令谋臣束手惜哉】源虽未肯授官,均之臣也。臣谊当死。然与其一无所为,没没而死,不如报讐而死。遂与房师方拱乾、弟行人程玉成诀曰:「祖宗德泽在人,天命未去,皇上无死法。江南忠义之士不乏,诸老臣尚在,源此行若能倡议江南,同心雪耻,事成则国家之福,不然者,源有慕于文信国矣。」此时庶可以死也。

初十日,源赴通州,即以书信抵通州饷部向烈星曰:「天下事真不可为矣。弟之出都门也,皇天后土,决鉴此心。通州实神京咽喉,近粮在河下者不下万余,吾兄忠义天植,谋略夙闻,当速督运入城,交欢镇道。粮支一年,城坚难破,至诚所激,金石为开,未有士不死守者。若能全此一区以分贼向,则宗少保之勋也,惟留意。」不报。

十一日,贼至居庸,唐通战败,遂降。贼遂入关,攻大同,镇道亦叛降,大同陷。

十二日,贼至昌平,总兵李守鑅死之。昌平破时,贼乘势直下,人心震惧。

朝廷日日召对,皆练兵措饷不及套语,此中犹有欲希冀者。上见举朝无人,每一对,未尝不痛哭回宫,在廷诸人惟议闭门,不许人出入,一无所为。城中人人自危,贼复以掠金诱我兵,我又兵饷不继,士卒解体。

十七日,贼拨至高米店。

十八日,则逼至齐化门下,时通州城外皆贼。源时寓通之观音殿,徘徊不忍去,午刻,始涕泣登舟,变服改姓,宿张家湾。矫首北向,夜寐无成。

十九日,抵码头,闻京城兵变不守,殊不信。是日宿河西坞。

二十日,宿杨村。时金斌拨马回报仍前,适有刘姓者逃自京,道京城之破娓娓。是日,源设位恸哭,嗟乎!国破人亡,龙驭难卜;九庙怨恫,天地为昏;孤臣无主,此生何为?源即粉身碎首,势不与贼两立矣!泣歌古诗以寄哀愁,有「谁教赤眉来晋曲,致使黄巾入汉家」之句,呜咽不成而罢。

先是贼破昌平,朝廷发三大营兵,出营齐化门外,枢臣张缙彦但坐衙门以俟,营督襄城伯李国桢住城楼,惟以点军太监王相尧统之。兵无大帅,上下不习贼以十八日午逼城下,【□□度之,兵尚以无统而败,况区区乎?】与我兵遇,叙寒温若平日,数万兵卒一时奔降。遂攻西直门,不克,转攻彰义门,城上炮发皆虚器,贼乘势用大炮急击。上闻,遣太监曹化淳督战,比至,诱我兵曰:「贼已上城矣。」城头守卒皆奔溃,哄声雷沸不能禁。化淳遂开门迎贼入。十九日,贼以三鼓攻内城前门,城卒不守,痛哉!内城陷,我皇上死社稷,崩万寿山;皇后周、妃袁皆朝服自经死;一时从死者为太监王之俊、王之心。贼入城,纵兵大掠杀,城南一带皆虀粉,妇女淫污死者,并洿梁屋皆满,城中哭声震天。

廿一日,次桃花口,为金斌兵所掠。时斌住韩家树,源揣其有不臣意,遂携二仆直造斌营,握手大恸,以「祖宗德泽及今,上厚恩」感动之。斌欲执监军卢惟宁献贼,为之先驱南犯,而托为行遁,源乃画地晓之曰:「将军无谓贼遂能有为也。二祖十宗恩泽未泯,大明子孙千亿,江南豪杰不乏,今楚豫闽广间,多者带甲二十余万,少者亦不下数万人,一闻京城失守,普天同讐,门庭皆其敌也。幽燕一隅,有大河隔绝,使有从旁起者,秦晋可立断也。贼首尾不救,义师外击,忠智内起,必成擒耳,此地方当躧为平地,岂能听人作贼也?将军世受国恩,勇略盖世,今白粮在潞河者,不下四万馀,城中尚多馀积,此数年粮也;而各标兵亦足万人,津城四面皆水,火器山积,将军诚能抚而用之,以扰其腹心,此桓文之烈;不则提兵南下,倡义同来,亦不失为纯臣,奈何从逆也?且卢监奉圣命至,岂可献贼?义兵一到,将军百口莫辩矣。繇是卢监获免,然降表已行,不能止矣。」是夜,宿西沽,大恸。

二十日,次天津,兵道原毓宗倡降。源以书抵饷部唐廷彦曰:「逆贼浊飞,三纲沦亡,天地不容,敷天切齿。我辈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忘祖宗三百年之培养,而反面事讐,狗彘不食!吾兄亦有城守之责,不可不存忠孝之心也。闻冯留老倡义,曹帅亦自可人,今粮在潞河者可支数年,兵满万人,于以寄贼肠而俟恢复,中兴之奇勋也。」冯留老、曹将军幸以此语之,唐报书曰:「时事已至此,请先驱入城,共议战守。」比源至城头,防海兵大噪,劫饷库尽,殴廷彦几死。【倡乱每自官兵,始繇自平日况无纪律以闭之,又无忠义以勋之也。天下事败于将兵之人,岂败于贼耶?】先是冯元扬闻京城变,聚将士泣血誓勿二,命迎龙亭设拜尽礼,门下已无一应者。天津道臣原毓宗,秦之蒲城人,赴官时遇贼礼之厚,留母为贽,因纵之,许内应。比至津,即张惶贼势相离间,及都门报至,率绅士先表迎降,兵民皆从风而靡。大揭黄旗城楼署之曰「天应民顺」,因而津民各用片纸书「民顺」缀门前。总兵曹友义单骑斩关出,毓宗率兵邀执之;逼元扬迎贼,元扬义不屈。副将金斌、总兵娄光先、指挥杨惟翰俱叛。

二十三日,金斌移营演武场,予复就见说之;唐廷彦伤重,移至;冯元扬皆在;群谕以大义起兵,不动。斌且劝廷彦留幕下,予先机退,急以书抵廷彦曰:「神京失守,忠臣切心。胙为兄计,无能为则死,若自反尚有所为,必南遁,此定著也。今斌既降贼,吾兄寓彼,将为贼入幕之宾乎?亦将覥颜从逆也。弟行矣,若能来者,弟谨舟舣以俟。江南多豪杰,尚可大举。一刻决计,千载荣辱所关,惟速图之。」廷彦即书报曰:「吾兄忠君信友,可泣鬼神。但弟伤极,性命已八九,自反无能报国,惟一死而已。家慈年八十有三,吾兄过敝邑,幸婉曲慰之有子死国,勿过伤也。」时廷彦止一子,方八阅月,源欲竭力保全回籍,不从。

二十二日,源买舟天津城南。漏二鼓,津侠王殷过馀,为言抚臣冯元扬图南还举义,中军副将郑尚举弃妻子以从,兵道原毓宗欲执以献贼。君欲倡义:「何不匿之舟中,若能脱此者,无忧事不济也。」源喜极,计贻殷出之,停舟东门以待,约以二十三之子夜。至期相见,执手恸绝,各叙大义不屈与倡义东南之意,且哭且行。是日宿静海县,知县韩养醇亦为逆贼撤去。

二十四日,宿沧州。闻河间知府方文耀不屈,贼杖之,大骂死,沥酒哭之。

二十五日,宿泪头。贼沿途设兵,大索朝士,乃毁蓬帆,元扬伏舱下,源杂入舵工中。

二十六日,次连儿涡。锦州伪官执乡绅曹吏部杀之,没其家。伪官多陕西之红铜人,皆生员无籍者。奸淫贪杀,民不欲生。

二十七日,宿桑园。

二十八日,移书山东抚臣丘祖德曰:「我皇上未有失德,顷缘诸臣泄泄,饷缺兵单,致贼沦我神京,陨我君父。普天率土,同此悲号。念光武一耕夫耳,白水一奋,昆阳积尸,岂不以汉除秦暴,天必锡以四百禝耶?我太祖高皇帝驱逐胡元,肇造区夏,方之汉世,功德度越古今天意,岂有两哉?中兴光复,正在兹时。今玉牒云仍,皇孙千亿,江南财赋之地子弟多豪,贼不先窥,而以贻我,虽彼天算,天意可知。又岂能舍步骑而与我争长江之险耶?况有我蜀据其首,走西安才七日也;而蜀豫横其腹,甘宁蚀其心,江东老成尚有人,义旗一举,彼捣此击,光复真指顾耳。而议者不察,以贼为有成焉,其亦借贼为富贵之资也。亲翁先生擅方面之权,拥青淄之众,以地而言,则金陵之睢阳也,尚其倡义积诚而感士心,用人用才,权宜自制。若其立脚既定,财力可恃,缮旅誓众,直捣沧瀛;不则敛兵依险,坚壁自固,一老贼师,一蔽南服。源若此行荷天之休护遂素心,告诸同事,共奖王室,收拾江东,号召南北,长驱而前,连络合剿,则亲翁之功真南北一柱也。顾亲翁忠智岂不知此,特以事会所乘,间不容发,先发制人;兵事所尚,时哉不再来。欲与亲翁决计,速则有功,迟则及祸。」是日,次德州码头。

二十九日,为粮船所苦。源与元扬夜走,伏德州之草店,自此三日不得前。乃移书天津镇将曹友义曰:「天地反覆,三光晦蒙,痛哉!食君之禄,误君之事若是矣。前寓天津,已与将军见及此,彼时相商,便将天津一派为托,将军亦毅然不让,今兹胡然大失哉?昨泊津门,乃知兵以无饷故,为原毓宗诱去,是时将军斩关出,未及一言国家事。以将军之智勇忠纯,所部健丁五百如父子,即今日叛去之兵,其心必不忘将军也,若能深机密谋,伺隙馘叛,则五百人已见其多;若欲收缚凶身,据城大举,则馀兵亦可计取之也。目下伪官布列,皆为无籍,各州县无一兵为守者,便使收捕擒斩真入无人。如以孤臣无援乘此空虚,一路快杀,然后渡河,谋众共举义旗,则将军之心迹明,大功可计日集也。嗟乎!鼎湖龙去,青宫累凶,敷天掩泣之时,正臣子捐躯之日。无负国恩,不污史笔,免旃自爱。」

四月初五日,源弁草结衣,作丐状,发自德州,饭土桥,探山东郡县。贼充斥临淄,盐河、济南等处独急。乃走陵县,时闻兵科介松年、兵部主事淩駉自死,宰相李建泰为贼械去,犹以两印自随。

初六日,繇芝麻店宿李河坞。因移书同年钟性朴,相勉协力战守,时钟为济南司李。越数日,抚标中军梅某叛,钟死之。

初七日,繇沙河宿武定州。东南市皆贼。

初八日,误宿桑楼村,主人为贼党,作危言迫。住旬日,源觉其意,问之邻妪得状,走滨州。滨州为予祖允轩公旧治地,其父老道德政凿凿,予不能隐姓名,乃造耆祝所拜谒,百姓顾予,有泣下者。是时滨州城外皆贼,杀人如麻,行乞不免。

初九日至十二日,俱未得前。

十二日,一乞僧北来,就视之,为礼部郎中周仲琏,携至草舍,与元扬相持大恸。道及十九日以后事甚悉,云十九日城破后,逆阉曹化纯为贼先驱入大内,内廷搜索悉遍,安置我皇上梓宫东华门,榇甚贱,以李国桢言,稍易之。皇太子守丧,日不去,只一二小阉相从;二王锢伪将刘宗敏宅。四月初四日,葬我皇上田贵妃墓,是时天地昏惨,大风扬沙如震号;日色黯淡无光,都城内外黑风蒙隐不散,皇极殿作白色。贼以二十四日僭位,才上座,即呼头疼如劈,昏绝,辄颠下。自是又以二十六日及四月初二日、初四日上殿,皆如前,贼气大沮。通政司孟兆祥守正阳门,死门下;子进士孟章明阖家自杀。户部尚书倪元璐朝服自缢死。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右侍郎王家彦骂贼不屈,贼叚斩之城楼。左中允刘理顺父子死。简讨汪伟夫妇死。左春坊左谕德侍读马世奇以两妾死。大理寺卿淩义渠朝服南向死。宰相范景文,都察院李邦华,侍读周凤翔,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吏科都给事中吴麟徵,河南道加俸一级御史王章,福建道御史陈纯德,四川道御史陈良谟,吏部文选司主事许直,太仆寺丞申佳胤,兵部武库司主事成德,率先死之。诸臣有以道遁者,有以僧遁者,皆义不受污。多未详。

先是,贼兵不过三万人,皆十五六小兵,善缘城,余皆秦晋降兵,亦不下三万人。贼自城破后甚骄,不复备,惟闭门掠金帛,诱我诸臣往朝,不顾仕者面白听,于是相率皆往。比唱名,兵部尚书张缙彦大声疾应之,因群批缙彦颊。贼乃闭诸臣文华殿,置夹棍千百,取朝士首足及腰三处夹之,日夜逼勒金银:一品八万,下至七品八千。复以长班引贼入朝士私室,大掠索,极辱。缘及大姓铺家平民,悉拷掠尽,薪米皆入军,城中饿死者甚众。京营军叛降,初意获厚赏,及城破,尽驱出营城外,饷料无分毫给,皆大怨望。呜呼!逆贼、降贼、朝贼者俱可以视矣。时贼党伪国公刘宗敏者,以征我叛将白广恩故,遂生心,及京城陷,逆闯拥金帛自豊积,宗敏觊之不获,心益离。而甯远总兵吴三桂合兵得三十万人,将收复京城,报至,城中大震。尽敛都中金帛千百万,捆载西安。自是贼无意燕京矣。然贼自言宁夏、甘肃二镇亦未下也。

先是,吴三桂在宁远有突骑数千,虏望之辄遁。贼渐近畿内,远东前后卫复失,宁远势孤不守,议撤全卫民兵入关,随便剿贼,廷论不合。【使廷论协和,三桂早入关,无三月十九之事矣!】三月初二日始奉旨,比传到,三桂以三月之念一日仅达关,二十三日次蓟州,闻京城已陷,乃敛兵入关。唐通叛,据密云为贼守,逆闯急欲降三桂,三桂父总兵吴勷住京城,贼逼勷书招之,勷不从,贼掠索之。三桂间京城得状,乃以兵出关,率宁远父老子弟望南恸哭,兵民咸感泣,三军皆白,遂大举入关。贼以唐通配兵七千往收之,三桂杀之尽,贼大惧。四月十三日,贼以兵六万,及皇太子暨吴勷往逆三桂,十四日至沙河,二十五日至密云,贼兵惧不敢行,逃者三万人。贼首将刘宗敏复叛贼。走西安,贼内顾,及抵关,三桂设伏,凡三战,大破贼兵,杀其将李某,贼以数千人遁。二十七日复入京,二十八日纵兵大掠,二十九日焚宫阙。【北来者言闯贼出都后未曾再入】走晋,三桂渐复燕。时德州故相谢升举义,收伪官尽斩之,聚众得精兵三万人,马七千匹,锋甚锐,远近望其旗帜,辄归之。

四月十三日,发自滨州三十里,宿李家庄,贼盛不得行。

十四日,宿亭苑县,遇知县苏方。方为秦之汉中人,颇智略,阴养死士二百名图南渡。方在秦两战自成,中其肋,告我以李贼无能为状,甚悉,又言秦晋绅士为贼辱者如都中,南中乡绅慎勿赍盗粮也,此亦确论。

十五日次新城,寓房师郑公淡叟讳问玄宅。时土贼王铭盘以数千人横行韩家树一带,师弟郑仲庸以庄丁护行,至锁镇,格不得前,转七里庄王燕及宅。时新城韩、王、张三姓举义,合兵得数千人,事稍迟,闻贼猝至,乃掠舟西行入海。

十七日,不得行。遇京城逃人至,出一单云,吏政府一本,为考选事,谕新考选诸臣于初六日见朝。所载七十馀人,久当论定,今恐未确,姑俟之。

十八日,饭唐山庄王世岳宅,行四十里,宿张店耿中丞庄。

十九日,繇金陵镇宿青州。是时衡藩尚在城,百姓自乱,官吏无能拥卫者。癸未进士王道成,山西之平阳人,城破即降贼,贼以充青州防御史。道成以单骑来,城中人皆请命,相视不敢动。呜呼!可谓天下皆妇人矣。源惧,夜走临朐县。

二十日,遇同年王玄锡名启祚,源勉以忠义,且为画临朐状。启祚为予言百姓苦官兵,卢舍、妻子、财物、性命俱不保,今其心已去,不能听予守矣。源怏然叹泣,嗟夫!兵以杀民为能,惟恐民之不为贼也,当事误国之罪可胜诛哉!时穆陵一带皆贼,启祚以庄丁导行,遂获免。

二十一日,次蒋干。

二十三日,繇李家店宿马站。

二十四日,繇高桥宿沂水县,县官晋承露为山西之洪洞人。沂水数被寇,且旱,百姓穷饿死;饷额烦,不能供,上官持之急,承露以春正即挂冠。予因移书临朐同年王启祚曰:「奉大教,忠爱出于天性,其观成败、计世务,皆究其所以然。嗟乎玄锡,但恐坚持文法掣肘之说,不即出耳。玄锡若出,岂忧逆贼哉?弟仗虎士作护身符,获抵沂水,遥闻南中诸老成布置甚有可观,而途中有人以十一出都门者,言贼惧吴将军,至今未敢发我笱也。夫金陵王气一望郁然,黄河渐徙近南,水界气止,地脉独盛;即以吾辈癸未榜推之,南中及百人,三才协应可知也。若处此而议复仇,财赋转徙动省数百万,又雄才大略之士辈出,水陆俱用,得大有为之人为之,灭贼自有馀力耳。而吴将军战其腹心,贼便无啖饭之所,事成,当齐晋连举如拾芥也。临朐为青州咽下,昨人来言道成碌碌,对人颇羞涩,若使飞檄相携,动其良心,语以今日利害,彼儒生不解事者,当即寄年兄篱下也。设如此,青州反正止在年兄一用心间,何必加以一矢哉?弟南矣,所不能再渡河者,当亦无面见玄锡。弟再拜。」

二十四日,繇苏村宿河阳。

二十六日,饭白塔,宿九曲。

二十七日,繇龟山宿盐池。

二十八日,繇蒋家庄至宿迁。

二十九日,始渡河。北望拜泣登舟,气振厉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