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少人心目中,中华史其实是从唐宋开始的。因为人们耳熟能详的不是春秋战国,也不是秦汉魏晋,更不是五胡十六国,而是唐宋元明清。这五个朝代构成了一种历史的整体感,浑然一体到不假思索便能脱口而出。[1]
那么,这种整体感又从何而来?
三省六部和科举制度。
科举和三省六部,都是隋唐的制度创新,也是本章的主要内容。大体上说,三省六部是中央政府的组织制度,科举则是帝国官员的选拔制度。其中,科举制和六部制一直延续到晚清,持续时间占据了中华帝国史的六成以上。唐宋元明清之所以一气呵成,就因为有这两条线索贯穿始终。
显然,这里面必有奥秘。
奥秘在国家的性质。
从传说中的启废禅让开始,我们民族就告别史前进入了国家时代。以二里头遗址为考古学证据,这个时代至今三千七百年。三千七百年的国家史又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秦并天下之前是邦国时代,秦并天下之后、辛亥革命之前是帝国时代,之后是共和国(Republic)时代。
时代不同,政治和制度也不同。
在邦国时代,国家是封建制,政治是贵族制。名义上得到上天授权的天子将天下分封给诸侯,是为国(邦国);诸侯再将邦国分封给大夫,是为家(采邑)。诸侯对邦国,大夫对采邑,都享有独立的治权,是为封建。[2]
天子作为天下共主,诸侯作为邦国国君,大夫作为采邑家君,爵位和权力全都在家族内部世袭,没有继承权的其他子弟则成为士。他们共同构成一个阶级,是为贵族。
贵族管理采邑叫齐家,治理邦国叫治国,维持国际秩序叫平天下。但,无论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尽义务而非被雇用,因为家和国都是他们自己的。因此,他们并无俸禄和薪酬,有可能腐化,不可能腐败,是为贵族政治。[3]
邦国,是贵族的时代。
贵族的时代也有四个阶段:西周是王的时代,东周是诸侯的时代,春秋是大夫的时代,战国是士的时代。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贵族阶级每下愈况,邦国制度也终将解体。没有哪种制度和政治会是永恒的,新的国家制度必然诞生。
这就是帝国。
帝国制度的特点是中央集权,普天之下的产权和治权都属于一个人、一个家族,即皇帝和皇族。皇帝之下,士农工商统统编入户籍,叫“编户齐民”。功臣勋贵和皇亲国戚虽然也封王封侯,但封国不再是领地,他们也没有治权。[4]
因此,作为一个阶级的贵族,理论上已不该存在,实际上也日趋消失。或者说,在帝国时代,权贵阶层是有的,贵族阶级是没有的,贵族政治当然也难以为继。
取而代之的,又能是什么,该是什么?
照理说是皇权政治,秦皇汉武他们也是这样想的。然而中华帝国的幅员是那样地辽阔,人口也如此地众多,完全实行“皇帝一人治天下”的人治,事实上并不可能。
可能的是什么?
官治。
换句话说,官员治国,或官员代理。
这里面略有差别。官员治国,就是皇帝高高在上只做元首,代表国家的统一和主权,所有的政务都交给官僚集团打理。这是儒家的理想。官员代理则是皇帝直接行使治权,官员充当代理人和执行人。这是法家的主张。
毫无疑问,官员治国和官员代理是对立的统一。因为即便是由官僚集团来治理帝国,也只能在皇权政治的框架之下进行。同样,即便是皇帝一人独裁,中央政务也得由官员来处分,地方行政也得由官员去代理,皇帝无法包办一切。
因此,帝国的政治,就可以说是官僚政治。
当然,也可以说是皇权政治。
贵族政治则只能下课,矛盾和腐败也应运而生。因为贵族治国齐家,其实是自己管自己,相当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即便有斗争,也是争夺承包权。包括后来诸侯发动兼并战争,大夫鲸吞国有资产,本质上都如此。
皇权政治和官僚政治却从来就是责权利不清。比如天下和国家到底是谁的?就模棱两可。一方面,大家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另一方面,又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如此矛盾,岂非产权不清?[5]
权属不清,就责任不明,左右摇摆。结果,如果皇帝强势,就是皇权政治;皇帝弱势,就是官僚政治。
同样,由于天高皇帝远,九五至尊对许多具体事务都鞭长莫及,这就给官员的权力寻租留下了广阔空间。再加上官员在帝国这家公司并无股份和分红,势必利用代理皇权的机会上下其手牟取私利,终致腐败不可遏止。
这是帝国的胎毒。
官僚制度多次变革,直接原因就在这里。
也就是说,以儒生为基本队伍的官僚集团,总是希望分得更多的权力。这不仅是利益驱动,更是理想使然。在他们看来,理想的政治应该是君臣共治天下,建立文官政府行王道施仁政。贞观之治备受推崇,原因也就在这里。
可惜历史上既有开明皇帝如唐宗宋祖,也有霸道如秦皇汉武和朱元璋。王道是从来就敌不过霸道的,皇权与官治之争也将贯穿始终,并导致一次又一次的政治体制改革。
但更重要的,还是谁成为统治阶级。
邦国时代的统治阶级是领主,帝国时代的统治阶级是地主。这是最重要的历史分野。但,究竟哪一种地主阶级才最适合中央集权的帝国制度,却经过了漫长的实验和探索。
首先登上舞台的是贵族地主阶级,时间在秦汉。这丝毫都不奇怪。毕竟,秦汉是第一帝国,刚刚从邦国时代过渡而来,贵族地主正好充当中介。因此西汉初年,便是皇族与功臣集团共掌朝政,勋贵出身的列侯担任宰相竟成为惯例。
这当然并不符合帝国的本性,于是有刘邦和吕后的兔死狗烹,以及武帝的多次夺权。实际上,汉武帝打破先封侯后拜相的惯例,任命平民出身的公孙弘为丞相,就说明他已经意识到贵族地主不能成为统治阶级。遗憾的是,他们防得了功臣,躲不过外戚,掌握政权的还是贵族地主。
不过,汉武帝毕竟独尊儒术了,读书做官也逐渐成为风气和共识,由此形成了一种新的社会群体,即士族或士族地主阶级。这样一来,与皇家平分天下的,便由功臣集团和外戚集团变成了名门望族,并终于形成门阀政治。
门阀是一种半官僚半贵族政治,真正的官僚则应该类似于今天的职业经理人。更重要的是,官僚集团不能与皇权相抗衡,因此他们不能出身高贵。也因此,寒门庶族,即庶族地主阶级才是合适的,门阀制度则不过承前启后。
制度变革的背后,是历史的走向。
现在,贵族地主和士族地主都完成了历史使命,唐宋元明清将是庶族地主的时代,隋唐则是转折的紧要关头。
这就有了两个方面的制度创新。一方面是帝国官员的选拔制度,即科举制,目的是确保庶族地主能够替代士族地主成为统治阶级。另一方面是中央政府的组织制度,即三省六部制,目的是实现皇权政治与官僚政治的和谐与平衡。
如此创新,当然非同小可。
那么,什么是三省六部?
这种制度,又为什么能摆平皇权与官僚?
[1]这一观点亦请参看周时奋《中国历史十一讲》。
[2]严格意义上的邦国时代是从西周开始的,之前的夏是部落国家,商是部落国家联盟,周则是国家联盟。这个联盟以周王国为盟主,周天子为共主。天下的产权在名义上属于周天子,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治权也一样,叫“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周天子分封诸侯以后,各国的产权和治权就永久性地属于国君。他们还可以进行权属的再分配,从而建立起大夫的家。天下、国、家,三级所有,层层转包,各自为政,自负盈亏,是为邦国制度。详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
[3]辅佐君主的贵族虽无薪水却有酬劳。酬劳高级贵族的办法是封土封民,册封他们为大夫和诸侯。诸侯对封国,大夫对采邑,都有财权和治权。士得到的酬劳是世田,只有财权没有治权。
[4]例外的是西汉初年和西晋,结果是西汉有七国之乱,西晋有八王之乱。但直到唐代,仍然有人主张封建,请参看柳宗元《封建论》。
[5]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见托名姜太公的《六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