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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佛即是拜佛:六祖慧能传》黑夜,刺客提着尖刀,摸进了六祖的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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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诚一去不归,让神秀大师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慧能的禅法的确比自己高明。在他的鼓励下,又有几名弟子投奔了岭南曹溪。

心量像整个太空一样无边无际,是开悟禅师的特征之一。因为他们没有烦恼阴云笼罩心窍,没有“爱则取之,憎则舍之”的分别,所以三祖僧璨说,禅者的心“量同太虚,无欠无余”。

但是,神秀大师的这种禅者所独有的“泯灭取舍,心空无我,世界大同”的情怀,是一些名利客无法想象的。他的这番好意,反而使得他门下的一些弟子感到十分惶惑。尤其是影隐他们几个曾经追杀过慧能的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他们认为,如果任慧能的势力继续这样迅猛扩展下去,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在影隐的暗中策划下,他们悄悄聚在一起密谋,商量着怎样消除慧能在禅林日益扩大的影响。其中有一个人感叹说:“据说,岭南常年瘴气弥漫,怎么就毒不死那个樵夫呢?”

“对,对!只要慧能一命呜呼,他的门徒自然就树倒猢狲散了。”影隐说。

是啊,只要慧能这杆大旗一倒,什么曹溪家风,什么顿悟法门,就会统统烟消云散,见鬼去了!于是,他们找到了一个人,一个头脑简单专爱打抱不平的壮士——张行昌。

侠客张行昌,是江西人士,从小喜好舞枪弄棒,练就了一身硬功夫,三五个大汉休想近身。他仗义行侠,凌强扶弱,在长江沿岸很有名气。他是一个雷霆万钧、壮怀激烈的男子汉,也是一个大孝子。这不,为了祈求母亲疾病痊愈,他专程来到玉泉寺拜山进香。

影隐将张行昌带到寮房,编造了许多慧能的故事,说慧能是利用妖法迷惑了弘忍大师,骗取了他的信任,盗取袈裟之后连夜逃走,在岭南藏匿了16年……他们绘声绘色的哭诉,激起了张行昌除邪扶正的侠义之气,他怒火中烧,拍案而起,一口答应他们,前去岭南行刺慧能。临走,他们给了张行昌十两银子,让他给母亲请医看病。张行昌被感动得不知说啥是好,便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翻过江西与广东交界的大庾岭,直奔韶州曹溪……

宝林寺的夜晚格外安静,唯有山门前的曹溪,不知疲倦地为沉默的大山唱着蓝色的夜曲。一个身穿夜行衣的黑影,像一个机警的幽灵,无声地掠过围墙,悄悄在殿宇之间穿行,悄悄地接近了方丈——

这里,就是慧能打坐的地方!

神秘的黑影,自然是前来行刺的杀手——张行昌!

张行昌悄悄潜在方丈门前,似乎在思考如何进入室内。他在抬手整理面罩的时候,手臂肘部无意中轻轻碰到了大门,没想到,那扇门居然应手而开!

天哪,方丈的大门,竟然是虚掩着的!天下,竟有如此的巧事?

真是天助我也!张行昌没有多想,拔出锋利的尖刀,闪身入室……

方丈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显得格外静谧。张行昌按照早已探察好的方位,悄然摸到慧能的床边,高高举起尖刀,向相当于人胸口的部位狠狠刺了下去——躺在床上的人,竟然毫无反应。

不知是因为一切都太顺利了,还是其他原因,张行昌隐隐感觉到刺下去的尖刀有些异样!但他顾不得许多,又连刺两刀。他刚要转身离去,突然,室内有一个人开口说道:

“正刀不邪,邪刀不正。你的刀,是邪恶的,永远杀不死我!”

天哪,这是慧能的声音!

本来就有些疑神疑鬼、惊魂不定的张行昌,突然听到应该早已死在他尖刀下的人说话,其震惊,其骇怪,难以言表!而且,听慧能的口气,他早已知道自己要来行刺!而刺客的行迹一旦暴露,唯有死路一条!张行昌魂飞魄散,当即惊叫一声,昏死过去……

原来,六祖慧能自从大彻大悟之后,神通具足,早在张行昌进入寺院踩点时,就感觉到一股杀气。这天晚上,他特意虚掩房门,用被子摆了一个人形,自己坐在墙边的禅凳上,进入了慈悲三昧[87]。

不知过了多久,张行昌像惊蛰时节的蛇,渐渐从冬眠似的状态中醒来。方丈内虽然亮起了灯,却只有慧能一人,微微闭目端坐在禅凳上。张行昌心中一片茫然:慧能为什么不让弟子们把自己捆起来?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来行刺他的,为什么现在还要独自一人与自己面对?

这时,慧能徐徐睁开眼睛,对着张行昌微微一笑:“你醒了?一定口渴吧?茶几上有凉茶,润润喉咙吧。”

张行昌心中一股热浪轰然涌起,他双膝跪地,痛哭流涕,不住地恳求慧能饶恕。

慧能说:“你并不欠我的命,你也没有伤害到我,所以我更不想对你怎么样。你走吧,今后好自为之。”

张行昌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差点被他杀死的人,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他!不是做梦吧?他犹犹豫豫地站立起来,试探着向门口挪去……

“回来!”

张行昌不由一惊:看来,慧能后悔了。是啊,生与死的仇恨,谁能够忘怀?活该,你是罪有应得,理应受到严厉的惩罚!

谁知,慧能却说:“我知道,你来刺杀我之前,预先收了人家十两银子。现在,你行刺未果,如何向人家交待?”

“我……”那十两银子,张行昌早已为母亲看病花了,除了一死谢罪,他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慧能一笑,说道:“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你虽然有一身武艺,却一贫如洗,我早已如数为你准备好了十两银子。喏,就放在你旁边的凳子上。你拿去归还人家吧。”

张行昌目瞪口呆,继而泪流满面。一直过着快意恩仇、刀头舔血的江湖生活的他,何曾感受过这般温情?于是,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到慧能的禅凳前,发自真心向六祖慧能请求忏悔,当下就誓愿出家,终生侍奉在师父身边,以赎罪过。慧能说:“你想改邪归正、出家修行当然很好,可是,你却不能留在曹溪,更不能留在我的身边。”

试想,谁愿意将一个刺杀过自己的人留在身边呢?张行昌一脸的绝望,喃喃说道:“是的,我是罪不可赦……”

慧能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若是留在曹溪,我怕我的弟子们知道了这件事情,会对你不利,加害于你!所以,你暂且避一避,等到事态平息之后再来,到那时,我一定接纳你,收你为徒。”

张行昌的泪水,像江河奔流,像大雨滂沱。他给慧能磕了三个响头——前额碰得大地咚咚作响,之后,他起身连夜隐遁。

数年之后,一个神态疲惫、面容憔悴的苦行僧来到曹溪。他宛若浪迹天涯的游子,忽然见到了日夜思念的白发娘亲,扑倒在慧能膝下,痛哭流涕。

慧能也像一位慈母抚摸着他的头顶,动情地说:“我已经想念了你很久很久,你怎么等到现在才回来呢?”

这个苦行僧,就是昔日彪悍的杀手张行昌。

当年,他被慧能感化之后,隐姓埋名,到一座小庙出了家。为了忏悔自己的罪过,他毅然开始修最为艰难的头陀苦行。

慧能关切地问他:“你既然出了家,是怎样修行的呢?”

张行昌说:“多年来,我一直以读诵《涅槃经》为课业。可是,由于弟子根基浅薄,又无明师指导,仅仅是照本宣科而已,连经中‘常与无常’的本义都不甚明了。今天,正好请师父您给我讲一讲。”

慧能说:“所谓瞬息万变的无常,即是佛性;有常,就是一切善恶诸法的分别心。”

张行昌一愣,惊愕地问道:“师父,怎么你所说的,与《涅槃经》的文义大相径庭呢?是不是违反了佛经的原意?”

慧能微微一笑,道:“我是佛祖释迦牟尼一脉相承的禅宗祖师,是代佛宣化、传佛心印的,我的话,怎么会与佛经相违呢?”

张行昌说:“可是,《涅槃经》上说,佛性是常,而您却说无常;经上说,一切善恶诸法乃至菩提心等,都是无常,您反而说是常。这不是正好与经文相悖、相反了么?”

慧能哈哈大笑,把张行昌这个丈二高的和尚笑得摸不着头脑了。

“师父,您这一笑,我更加迷惑了。”

慧能说道:“这部《涅槃经》,早在我去黄梅求法之前,就听无尽藏尼师读诵过一遍。那个时候,我就能为她讲解,没有一字一义不符合《涅槃经》的本义。现在,我给你解说的,也是一样啊。”

张行昌使劲挠着头皮,也未能将满脑子的疑惑挠去,于是,他再次恳求道:“师父,我秉性愚蠢,学识又不渊博,请你仔细给我解释。”

慧能点点头,对他说:“你知道吗?佛陀为什么说《涅槃经》?他老人家为何在经中说涅槃具有常、乐、我、净的意义?”

张行昌将脑袋摇得像个货郎鼓。

慧能缓缓说道:“有一些人,以无常为常,以苦为乐,以无我为我,以不净为净,这是邪常,也就是四种颠倒;还有一些人,不明白随缘不变、不变随缘的道理,又将非常、非乐、非我、非净当成了宝贝理论,这也是四种颠倒。正是为了破除这八种偏见,佛祖释迦牟尼才在《涅槃经》中,说明了涅槃所具有的真常、真乐、真我、真净四德。

“佛说的法,都是为了度化相应的众生。所以,我们不能将佛的经典当作一成不变的教条。你是因为死抠文字,机械地理解佛经的意义,从而曲解了佛陀圆融微妙的教义。行昌啊,你要明白,学佛,切忌死板教条。像你原来那样,就是将佛经读诵千遍万遍,又有什么作用呢?”

六祖慧能的教法与佛陀一模一样,都是“观机逗教”:如果弟子执著“佛性是常”的时候,他便会说“佛性无常”;若是当弟子执著“佛性无常”之时,他又会反过来说“佛性是常”。其实,佛性非常,亦非无常。佛陀与祖师说“常”、说“无常”,都是为了破除执著。

这就好比,一个明眼人,领着一群暂时失明的人去治疗眼睛。他们的求医之路非常坎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与深坑。为了避开那一个个的障碍,明眼人就一会儿指挥着他的队伍向左,一会儿又让他们向右。这样一来,就有人会情不自禁地怀疑:左与右,恰恰是相反的,你究竟是让我们向左还是向右?其实,明眼的人既不是让他们向右,也不是叫他们向左,而是让他们向前;其实,向前也不是目的,而是为了让他们得到治疗,重见光明!

在六祖慧能春风化雨的滋润下,张行昌豁然大悟!一首偈子像汩汩泉水,从他心田中流淌而出:

 

因守无常心,佛说有常性。

不知方便者,犹春池拾砾。

我今不施功,佛性而现前。

非师相授与,我亦无所得。

 

慧能听了他的悟道偈子,非常高兴,对他说道:“你今天大彻大悟了,法名叫就‘志彻’吧。”

从此,张行昌法名志彻,长年跟随在师父身边。这个鲁莽的杀手,一旦放下屠刀,不但悟透了宇宙人生的真谛,而且成了六祖慧能晚年的十大弟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