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的生活,孤单,寂寞,且冷清。然而,慧能的内心世界极为丰富,极为敏感。何况,前些年,他无意之中领悟到了心的妙用,因此,他作为一个樵夫,山中的日子反而有着异样的精彩:
清晨,天边一痕远山,犹如梦中诗情画意;黄昏,山下几缕淡烟,唤醒心灵寻觅归途;狂风暴雨不期而至,恰似人生之变幻无常;路途坎坷山重水复,宛若命运之轮回漂零;目睹星光灿烂,收获天道之精华;耳闻鸟语猿啼,感受大地之神韵……飞禽走兽都是我亲朋,花草树木皆为我伴侣……
那天一大早,他要到深山更深处专门为一家饭店采伐一种野桃树作烧烤薪柴。据说,这种桃木烤出来的禽肉,有一种独特的香气。当他登上一道山梁时,抬头之间,忽然看到对面云雾缭绕的山峰上,站立着一个巨大的身影——
它,矗立在高高的顶峰,顶天立地,仰观九天星辰,俯瞰大地烽烟;笑看风云变换,谛听江河奔流……朝阳喷薄欲出,一缕霞光从云缝里迸了出来,恰巧照射在它高峻挺拔的身体上,于是,它便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飘忽不定的红光,显得格外突兀,格外孤危。它,向上,似乎可以高耸入云穷碧落;往下,仿佛能够直刺地心透黄泉。而且,它还在不停地变化,一会儿如擎天一柱,一会儿像苍松临风……
其实,那仅仅是一块高大的岩石,一块峭拔的岩石所形成的山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它雕琢得栩栩如生,犹如一位仙人临风矗立,似乎时时刻刻都可能羽化登天。因此,人们称它为仙人峰;因此,围绕着它便有了许多奇妙的传说;因此,山峰之下便有了一座古老的道观……因此,就有美妙的仙乐随风传来。
不,慧能所听到的,不是飘渺的仙乐,而是仙鹤的啼鸣。他看到,两只白鹤从云中盘旋而下,落在了道观前的平台上,翩翩起舞。与此同时,一位白须飘飘的道长从门里飘了出来,与两只仙鹤共同舞之,蹈之,腾跃,旋转……
这一带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位白云道长。所有的老人都说,在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是这副须发皆白的模样了。有人说,他朝饮露珠,夕餐清风,从来不食人间烟火。有人说,他能腾云驾雾,早已修炼成仙……
成仙不成仙慧能不知道,但是,人与鹤,居然能如此亲近,如此和谐,共戏共舞,相悦相知,绝对不是一般境界。慧能看得如痴如醉,不知不觉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自然而然思索起来……
据说,白鹤在所有飞禽中最为高傲,它翱翔于九天之上,鸣唳于彩云之间,嬉戏于荒泽之中,从不与人类为伍。然而,它们却能与白云道长为侣为伴。人人都认为,老虎是最凶残的野兽,它生吞麋鹿,活剥野猪,残害家畜,伤人性命。但是,慧能在无意识中,亲身有过与凶猛的华南虎面面相对却相安无事的特殊经历。由此可见,人类是可以与其他生灵和平共处、和谐共存、和善相待的。可以说,正是由于人类对动物的伤害,才导致了它们或者远远躲开,或者凶狠地反抗。人无伤虎之心,虎无害人之意;人有善待仙鹤之举,仙鹤自然与人亲近……
于是,在慧能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和谐而又美妙、生动而又神奇的全新世界……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惊醒时,发现白云道长已站立在眼前。白云道长关切地问道:“小伙子,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么?”慧能尚未完全从自己的幻觉王国脱离出来,所以一脸茫然地反问道。
“可是,你已经在这里呆呆地坐了一个多时辰了呀!”
“不对吧,我感觉我才坐了一会儿。”
“你看看日头。”
慧能扭头,看到太阳已临近正空!他有些吃惊:“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白云道长一笑,说道:“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时间,是相对的,可长亦可短。”
慧能点点头,像是很有体会地说:“是啊,都是心的作用。”
白云道长大吃一惊。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如此玄妙的话语,竟能从一个看似懵懵懂懂的十几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他不由得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慧能一番,问道:“小伙子,你来深山里干什么?”
“打柴。”
“那么,你打的柴呢?”
慧能无言以对。然而,他从白云道长的明知故问里,敏感地感受到了一些别有意味的、玄妙而又灵动的东西。可是,那是什么呢,他又说不上来。于是,慧能机灵地反问:“道长,你住在深山里干什么?”
“修道。”
“可是,您修的道呢?”
慧能顽皮地歪着头,笑着看着白云道长。
道长不禁开怀大笑,不再说什么,撩腿走了。他在崎岖坎坷的山路上飘飘而行,犹如行云流水,有一种说不尽的洒脱与自在。不一会儿,他便隐没在苍翠的山林中,山野里回荡着他的吟诵之声: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慧能可顾不上什么道不道、玄不玄了。一段空空的幻想,已经耽误了他半天砍柴工夫,今天若是再“道”下去,“玄”下去,便打不到柴了。那么,明天,他与母亲只能喝西北风了。
一天,慧能挑着一担柴出山。在一个谷底他忽然发现,前边山溪的小桥上,仰面躺着一个大胖和尚。
要知道,那是一座独木桥——一根长长的、圆圆的木头,横在湍急的溪流上。浪花翻飞,水沫四溅,胆小的人走在上面都会眼晕,经常有人从上面失足滑落。然而,那个和尚却仰面朝天,躺在独木桥正中央,居然还悠闲地跷着二郎腿!那逸然自得的神态,活像是躺在天下最舒服的卧塌上,沉醉在美妙的梦乡。身下流水潺潺,当空白云悠然,他就这样随随便便仰卧在山水之间,犹如融进了天地之中,一切都是如此的完美和谐,自在自然。
更令慧能感到奇异的是,他似乎与这个和尚有着某种渊源,好像在许久许久以前,他就认识他似的。可是,他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不管是新州还是广州,都从未与他相遇。
他正感到不可思议,对面山坡上传来一阵吟唱声:
霞光神仙府,紫云道人家。
叶落清风扫,夜临有月华。
是白云道长。自然,横卧在独木桥的和尚也阻住了他的道路。
白云道长说道:“和尚,这里不是你的僧房,更不是你的禅床,快快起来。”
大胖和尚开口说道:“丈室容纳三千界,大千世界一禅床。你且说,此独木桥在大千世界之内,还是在大千世界之外?”
据《维摩诘经》记载,与佛陀同一时期的维摩诘居士,他的卧室只有一丈见方,然而千百万人进入其中,不见其拥挤。他坐在禅床上,身体不动不摇,却能以神通之力,将三千大千世界[3]像泥丸一样置于掌心,哪怕是无量遥远的他方世界,亦能将之挪移过来,展现在众人面前。
白云道长虽然不曾参禅,但道家亦有“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河山”的境界,他分明感受到了和尚话语里蕴藏着的凛冽禅机。他一边走上独木桥,一边说道:“和尚,你别看道士我身轻体瘦,可是我心中藏有太极、两仪、四象、八卦,胸中装着海上三仙山[4]、神州七十二洞天[5]。我一脚踏上去,管教你身瘪体裂,心碎胆破。”
和尚纹丝不动,徐徐说道:“你有太极、洞天,我心胸之中岂无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你能分得开日月星辰么?能踏得碎山河大地么?”
和尚与道士斗得不亦乐乎,慧能似懂非懂,但听得意趣盎然。
山中风云多变幻。风起于青草丛中,云生于泉水之畔。一股风吹,一阵云飞,淅淅沥沥的小雨便飘落下来。慧能说道:“两位,下雨啦,快到那边避一避吧。”
于是,慧能打头,两位异人跟随他来到山崖下一个自然凹进去的洞窟里。
细雨迷蒙,原野朦胧,于是洞窟内外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又统一和谐的世界。如同和尚与道士,机锋相斗,又心意相通。
洞窟里天然形成了一张石桌,不知何时,有闲情逸趣者在上面刻画上了纵纵横横的棋盘纹路。白云道长无不惋惜地说:“可惜,没有棋子。不然,便可以上演道士战和尚的好戏了。”
早有古人说道:自从混沌初开,人类启蒙,圣人便立了三教。太上老君创立了道教,佛祖释迦牟尼开创了佛教,孔老夫子的门庭形成了儒教。儒教太呆板,佛教很枯燥,唯有道教长生不老,羽化登仙,最洒脱。果真,道士生活,梅妻鹤子、棋伴琴友;而和尚,青灯古卷,木鱼古佛,终日盘腿枯坐。所以,若论棋艺,道士自然要高出许多。谁知,那和尚却说:“盘上无棋,何妨心中有棋?请教道兄高着。”
“这……”白云道长没想到和尚竟然能下盲棋,而他从未尝试过,不禁有些手脚无措。
善解人意的慧能及时送上了一些折断的树枝与小石子。黝黑的枯树枝和晶莹的石英石,与人工打磨的黑白棋子相比,也别有一番风致。
方寸棋盘乾坤大,黑白双色风雷急。
白云道长轻轻地捏起一颗白子(古代围棋以执白子为先),点在了小目[6]上。由此,道长的白棋猛捞实地,和尚的黑子取了外势。
白云道长看看自己遥遥领先的实空,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古代国手云:肥边易得,瘦肚难求。和尚,看来,你不谙此道啊!”
和尚当机不让,说:“且说,如何是此道?”
白云道长知道他说棋也在说禅,便也借棋论道:“小尖守角,连三扩边,又一路互通,即是此道。如同我道家炼形归气,炼气归神,外服丹药,便可身轻体健,长生不老。”
白云道长银髯飘飘,俨然不老之仙。
胖和尚呵呵一笑,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棋无常规,道无常法。道长,你只知闭门求活,不能当机取势冲关,其后自有磨难。”
果然,和尚的黑势开始发力,逼得白棋手忙脚乱,幸好,白云道长及时屈服,总算做出了两只眼[7]。和尚调侃他说:“你守着一具僵尸,个中滋味如何?”
白云道长长长吐了一口气,说:“有这两口气,如同我丹田之中炼成了长生不老的丹药,怎奈我何?”
和尚大喝一声:“就算你经过八万大劫,最终还要落空而亡!”
白云道长与一旁观战的慧能都凛然一颤。
是啊,心性的超越,远远比肉体的长生不老更为重要。人,若是不能领悟宇宙人生的真谛,任你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万寿无疆,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细细的雨丝,填满外面的空间;静静的沉默,凝结洞窟里的世界。
白云道长看着棋盘上相互交织又井然有序的黑白棋子,忽然有所感悟,说道:“太极生两仪,天地分,阴阳存,黑白立,大道定。和尚,你以为然否?”
大胖和尚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混作一团,手指指着一片混沌问道:“休说太极,莫提神仙,天地阴阳暂不问,且道黑白未分之际,这一着落在什么地方?”
一句话问得白云道长瞠目结舌,惊得慧能魂飞魄散,不知不觉大汗淋漓,湿透了身上的衣衫……
良久,大胖和尚见他两人无言以对,用手扫落满盘棋子,说道:“从来十五路[8],迷却几多人!”
说完,他也不管两人如何发呆,独自走入雨幕,消失在苍茫之中。
且道黑白未分之际,这一着落在什么地方?
神秘的和尚来无踪,去无影,连白云道长也多日闭门不出,但慧能心头依然存留着巨大的问号。是啊,棋盘上纵纵横横的一十五条路线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从未混杂、紊乱,而人却迷惑其中,茫然不解。
那天,慧能遇到了一根生长在岩石缝隙里,长满节结、疤瘌、树瘤的樵柴。
自古以来,樵夫砍柴,都是刻意避开节疤,专找树身上光滑的地方用斧头砍下去。因为,在所有人的观念里,有节的地方粗大不说,而且木质坚硬,自然不容易砍断。而这根木柴,上上下下不是节,就是疤,没有合适的下斧之处。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多年来,不知有多少樵夫经过它时,从未有人对它举起斧头。
黑白未分那一着如何且不问,樵柴浑身是节,你这一斧头落在什么地方?慧能几乎是惯性使然,下意识地自问。
好好的一棵树,无论如何也不会无缘无故生长节子。它之所以要长出难看的节疤来,是因为受到了外力的伤害,树干变得脆弱了,容易被折断了,它不得不额外生出瘤状的疤节,将受伤的地方包裹起来,增强抗风的能力……
想到此,慧能心中豁然开朗了:容易折断的地方,才需要加强保护。这就是说,树木长节,是因为那里容易折断!也就是说,有节之处,看似粗大,木质坚硬,却是最容易折断的地方!
慧能毫不犹豫,举起斧头,向节疤砍了下去……
果然,砍去四周的树皮,疤瘌包裹着的树干里斜插着一个枯死的结节子。慧能轻轻一折,整个树干应手而断。
黑白未分时,一着落何处?
从来十五路,迷却几多人!
二十岁的男人,完全成年了。慧能的个头比一般人要矮小,身板也要瘦弱一些。然而,他却是山中最能干的樵夫。他每天挑到广州柴市上的木柴,比所有人都要多得多。那些五大三粗、膀大腰圆、力拔千钧的壮汉自然不服,更丢不起人。于是,他们暗暗与慧能较上了劲。
清早,天色尚未大亮,他们便抢先来到山中。中途,尽管他们累得浑身疲乏,快要散架了,也不敢稍稍懈怠。一天下来,他们砍的柴依然不如按部就班的慧能多。
他们想,慧能的力气远不如他们大,砍柴花费的时间也不如他们长,使用的也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斧头,并不是什么神奇、犀利的工具,之所以比他们砍的柴多,一定是他投机取巧,采伐的都是一些最暄软的樵柴,而他们一般砍的是硬木柴,要更费力费时。但是,他们悄悄查验的结果恰恰相反。慧能的柴捆里里外外都是上好的最坚硬的山樵,不像他们,外面一层硬杂木,里面裹着的都是半朽半烂的暄软木头。多年来,顾客争着、抢着购买慧能的樵柴,也说明他采伐的木柴火更旺,更耐烧。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奇了怪了!难道慧能有神仙帮助不成?
慧能的神仙就是他自己——一个明白了心的妙用、掌握了自然规律的人。
别人砍柴总是朝着一个地方用力砍,而慧能则是绕着砍;别人总是千方百计躲开有节的地方落斧,而慧能却专从有节的地方下手。树干没有节疤的地方木质较软,他们力气又大,所以每一斧头都能深深砍进木头里;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他们的斧头老是被卡住,往往向外拔斧头用的力气、工夫,比向下砍还多。有节之处虽然意味着木质坚硬,但越硬的地方越不卡斧头,木质越脆,越容易砍断。
真理,就是这样普通。
因为过于普通,尽管慧能反复说明,其他樵夫就是不肯相信。人的思维,常常困顿于惯性的怪圈而不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