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小姐是我老家的妹妹,比我小一岁。
其实并不是亲姐妹,我们都是独生子女,只是有亲戚关系而已。她的奶奶和我的外婆是表姐妹。在现在的城市里,两个人有这么一层沾亲带故的联系也不算什么,很可能彼此就沦为陌路人或是点头之交,但我和她的缘分要比起一般的亲戚要更深一点——我们两家刚好住在一个家属院里,算是邻居,我们俩的母亲又比较投缘,都是手工编织爱好者,从我们小时候开始,就经常互相串门。
既是远亲,又是近邻。我们俩从小也就是以姐妹相称。从小学到高中,我们俩虽然年级不同,但也一直是校友。说是“看着彼此长大的”一点都不过分。
V小姐的父亲是全市最好的初中的校长,算是本市教育界的名流,一向以铁腕治校著称。她的妈妈本来是国营大厂的职工,早在九十年代,她光荣下岗,成为了一名全职的家庭主妇。打理家务和教育女儿是她最重要的工作。
我七岁时,第一次在书本上看到“大家闺秀”这个词,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的妹妹V小姐。尽管她那时只有五六岁。
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淑女了。四岁时,她乖乖地坐在沙发上,等着父亲给她请的书法老师来家里教她写毛笔字。七岁时,她穿看起来很好的呢子大衣、白色的裤袜和精致镂空的红色皮鞋,客人到访的时候,她会在他们家的钢琴上弹一曲磕磕巴巴的《致爱丽丝》。十二岁时,她带着三道杠升旗,脊背挺得笔直,少先队礼敬得是全校最标准的,每个新的少先队员,都要由她来系上红领巾。十五岁时,刚上高中的她已然出落得气质不凡,在不知道她名字的同学里,她的代号是“芭蕾舞跳得很好的那个女生”。
事实上,她不算是天生非常漂亮的小孩儿,从小到大,大家都会用“秀气”和“大方”来形容她,却没有人说她美。她的眉眼有点过于清淡了,二十岁以前都一直苦于脸上的婴儿肥。真正长大了以后,那种从小生活在优越环境下的、亭亭玉立的优势气质才真正凸显出来。
当时,我们院子里最漂亮的孩子是我写过的O小姐。但V小姐胜在某种优质的感觉,我认识的第一个算得上“有质感”的同龄人就是她。
在那个年代,大家都还没有很富裕,很多小孩儿的衣服甚至还是捡亲戚里大一点的小孩儿穿剩下的,“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一类的说辞都是几年后才出现的。V小姐因为出身书香门第,所以才有了被早教的机会,而像V小姐的妈妈这样精于给小孩儿打扮并且有艺术情操意识的母亲并不多。
在我们住的院子里,大多数上小学或是初中的小孩子还都是处于“散养”状态。只要学习不是太差,品行又没有严重问题,大人对孩子们都是放手不管的。那是一个家用电脑和电子游戏机还没有普及的年代,小孩子们的消遣也不过就是聚众玩耍——跳皮筋,打弹珠,扔沙包,爬高上树,招猫逗狗抓蚯蚓…… 每一种玩法都有好几个忠实爱好者,一放学,大家就扎成几堆开始疯玩。
V小姐从未参与过我们的游戏。至多也就是站在一旁,背着书包袖着手,看着。我有时候会招呼她参加我们的队伍,她赶忙摆手:
“不行,我怕把衣服弄脏了,回去我妈该说我了。”
我有时候觉得,V小姐也许并不开心,因为她有太多要学的东西。放学后,她要赶快回家,按照妈妈给制定的日程表一分不差地安排课余生活。
她基本上算是一个沉默的女孩儿,从未主动和别人谈起过她的那些特长,只是被要求“露一手”的时候,她就挥笔,或起舞。我并不觉得她对那些自己学的东西有什么特别的喜欢,或许只是并不讨厌而已。她愿意学,只不过是因为她要做一个乖小孩儿,她觉得自己有这份义务。她去参加过一些比赛,但基本上每次都是铩羽而归,对于成功或失败,她和她的父母似乎也并没有太高的期许——父母只是为了让她“见世面”,而她则始终听从指挥,去参加了,就算完成任务。
虽然她也没有取得什么骄人的成就,但在我们这些不太讲究的小孩儿心里,她的生活方式是在另一个完全陌生且很高级的世界里,很多女孩儿提起她时,都有掩盖不住的羡慕。
在学校里,她的成绩也并不拔尖。我知道,她比大多数人都努力,可她可能真的要有点吃力才能保持一个中游的位置。不过这并不影响她一直担任学生干部。她并不对其他同学指手画脚,只是理所应当地承担着一些诸如开学典礼这样的大场合上,作为全校的代表发表演讲这样的工作。
看得出来,她的妈妈对她“学习不算非常好”这件事深以为憾。其实,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像她那样普普通通没有建树的成绩,并不会被拿出来多说,可偏偏她的爸爸是学校的校长,是全市教育界数得上名的人物,大家会觉得她坐拥这么好的教育资源,成绩也理所应当是最好的。
没办法。沉重的压力和优秀的条件一样,都是天赋予的。
也许是因为背诗背得早,V小姐唯一真正出众的,就是她的一手好文章。她从初中就开始写清丽古典的散文,上了高中就开始写短篇的言情小说,还在两本青春杂志上发表过。
我觉得她的父母应该不知道她的这个小特长,因为这些充斥着浪漫情调的文章在她父亲看来,一定是和正统无关的。她发表文章是用和本名无关的笔名。因为我当时也会写一些小诗,和她有一些交流,所以她只把笔名告诉了我,我们对彼此的“文风”都很熟悉。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文章变成铅字时,在课间休息时拿着杂志去她们班找她,没想到,她被吓到了:
“千万别告诉别人,特别是我爸!他看了我写的这些,一定会骂我的!”
想想也是,一个要把女儿培养成真正的淑女的父亲,怎么会允许她在自己的人生交响曲里插进去一个不和谐的乐章呢?
虽然几乎天天见面,也算是有一些共同语言,身上流着的血液也许还有部分相通,但我总觉得,我和V小姐一直都是分属不同的“圈子”里的。属于她的世界,是洁白、高贵、一尘不染的,而我则是自由、散漫、糊里糊涂的。她的人生,是分分秒秒都被计划和被操纵的,是一点点都不可以出差错的。
这也不由得我替她紧张,矜持而内向的她自然适合这样的人生。我总羡慕着她有漂亮的洋装可以穿,但我还是觉得被管束得少一点比较幸福。
上了高中,V小姐的学习成绩更加平淡无奇。不过,她依然遂了父亲的心愿,选了理科。这使得她更加吃力。有几个晚上,我睡了一觉醒来,拉开窗帘一看,对面楼上V小姐的闺房的灯依然是亮着的。
她比我晚一年高考,并没有超常发挥,上了省内的一所普通二本,学财经。
那年暑假回家,我跟我妈一起去V小姐家做客。我本以为她妈妈可能不太满意她高考的结果,但没想到阿姨却一脸舒心地笑:
“这样的结果最好,我和她爸都觉得好。不用跑那么远,安安稳稳上完本科以后,想深造就深造,不想深造就回来安排个银行上班,女儿还是常伴左右的好。”
好了,V小姐的人生,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已经看得见底了。她未来的图景,是每个小城居民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状态。大部分的人还是害怕飘萍不定的生活,而她的一切已被安排,而且听起来相当不错:体面的工作,稳定的收入,令人羡慕的背景,未来美满的家庭……在很多人尚对未来一团糊涂的时候,V小姐已经确定可以拥有这一切了。
她对此满意吗?看来是的。
她倚在妈妈坐着的单人皮沙发扶手上,带着点弧度刚刚好的礼貌浅笑,下意识地给妈妈挑着白头发。
就连一向都喜欢梦想着“属于自己的未来”的我,都有点羡慕这个图景了。乖顺的V小姐,和她一帆风顺的将来。我甚至开始有些动摇了。
可是,当时的我想不到的是,几年后的她的生活,居然并不像当年的蓝图里展现的一样。她变了。我有点搞不明白,促成这个变化的,是她性格里本来就有的东西,还是她后来慢慢体会到的某种她认为是真理的东西。
一开始,V小姐应该是把她父母设计的蓝图执行得不错。
她家搬家,不住我们家属院了,所以我有几年未曾见过她,只是间断地听我妈说起她的生活。
她读大学了,每个月都要回一次家,只是为了陪母亲,其他的时间,或者在屋子里乖乖看书,或者陪着她的父亲去参加一些社交活动。
她大四了,没有考证,没有考研,一门心思去准备参加公务员考试。
她毕业了,很顺利地进了本市的教育局,毫无阻碍地获得了那份人人羡慕的轻松而体面的工作。
我问:“她的这个职位是自己考上的吗?”我妈的神情显得有点诡秘:
“反正我是没有听她家人说她考了第几名,但不管怎么样,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好事,也算没辜负她父母对她的培养了。而且听说在他们单位,上上下下都夸她,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
她到教育局上班那年,我在街上遇到过她一次。
我们各自陪着母亲逛街,几年不见,她出落得好看了。在这座小城,22岁的女孩儿,大多正是不安分的时候,心底的躁动加上糟糕的品位,导致满大街走着的都是把头发染花,衣服也乱穿一气的“非主流”。而她当然全不一样。虽然依然谈不上是美人,但她脸上的婴儿肥褪去后,挺拔的身姿和越发秀气的眉眼显得很突出,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难得的宁静。
当时的我,也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儿”中的一员。虽然读了研,也算是有一点让长辈们觉得还不错的资本,但我当时正处于迷茫期,骤地碰到生活已然稳定、举止得体谈吐大方的她,难免地敏感察觉到我们之间的差距,并且感觉到了一丝望尘莫及的心酸。
我们见面寒暄了几句,就各自离去。我妈开始挑我的毛病。“你看你总是穿得松松垮垮的,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模样。”
我反驳:“什么叫作女孩子的模样?”
“当然像小V那样的了。你看她那件羊毛短大衣,那件带蕾丝的短裙子,多精神!她妈妈说她现在赚了工资,只穿Jory a(卓雅)的衣服,说是还挺贵的呢……”
我妈唠叨着,带我到Jorya的专柜看,还硬要我试试看。然后我们都发现,那些精致的、甜美的、女性味道十足的衣服,一旦穿在我身上,着实有一种小孩儿穿大人衣服的滑稽感。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有点挥之不去的挫败,而我妈,似乎也只好承认了“自家女儿生得粗糙,实在没办法硬拗成想象中的完美女儿”这个事实。
此后,又是五年未见。
我隐约知道她去相过几次亲,但都未有结果。我妈评价她“眼光太高,不肯将就”,我辩白:“终身大事,为什么要将就?”她说我不懂,人,特别是女人,总是要在适合的年纪做适合的事,不能只凭感觉,否则会乱套的。
去年秋天,我接到我妈的电话。她一上来就告诉我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V小姐“离家出走”了,事发已经有半个多月了。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她可能是跟父母闹矛盾了。或许是因为感情?也许是因为她喜欢的人并不是父母属意的对象?或是像当年给她安排工作一样,父母觉得她年纪到了,硬要给她安排一个她不喜欢的人结婚?
我妈说,不是。
“昨天,小V妈妈找我哭诉,我才知道的。说是她非要辞职不干,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说是一个什么网站,也不知道正规不正规的,说去就去了!她爸气得不轻,说是要和她断绝关系——她在教育局的工作也是因为她爸的面子才得的,她轻描淡写地就走了!说是局里领导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一个人,工作也没出什么问题,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她不会是被骗了吧?她现在人呢,不会失踪了吧?”
“我也不知道,她妈到处打听过,说这个网站是专门登网络小说的,还说让我再问问你,到底是不是正规的公司?她走的时候也是给家里留了言,到北京第二天给她爸发了邮件,住址什么的都告诉了,人应该是安全的。可是她爸真的要气坏了,说是等她回来就要收拾她,还坚决不让她妈给她打电话,她妈又不放心她,也是夹在中间太难受才找我哭诉的……”
我妈讲得很零散,而且充满了对V小姐“离家出走”这个举动的不理解,以及对她父母的同情。我又详细问了问,根据自己的理解拼凑了一下,觉得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
原来,V小姐这几年一直没有放弃写作,用原来的笔名写了一些古典的言情小说,一直都发表在一个很有名的文学网站上。积攒了诸多忠实读者的同时,她也得到了这个网站编辑的赏识——文风见人品,她的细腻与踏实,即便隔着网络,也很难不被人发觉。
她并不满意自己的工作环境,觉得机构艰深,人际关系复杂,工作又琐碎,毫无成就感可言。但从小以来的听话个性让她不得不继续做下去,毕竟这样并没有压力的生活也并没那样难熬。有时候她也会抱怨,唯一可抓住的知心人就是她通过写文章而认识的那个网站的某一位编辑。
有一天,当她再次为自己的生活“不见天日”而抒发心曲的时候,这位编辑突然对她说,自己最近升职了,部门里刚好缺一个审稿的小编,问她愿不愿意来北京工作。
她突然有了一种真正的被认同感——从小到大,她一直渴望着的,却从未体验过的这种感觉,此刻终于找到了。她审视了一番自己的现状,27岁的年纪,有一份并不喜欢却显得相当体面的工作,以及从未真正实践过的价值观,还有所谓“有些事现在不做就永远不会做了”的念头所带来的两难处境。于是她决定去找父母商量看看。
第一次,她很认真,父亲却当她是开玩笑。第二次,父亲有些不悦,只是粗暴地告诫她“别瞎想”,而母亲则及时打起圆场。第三次,她极详细地诉说了自己的计划,和自己打算去就职的那家公司的实力,希望得到理解,没想到父亲暴怒,认为她是“猪油蒙心”,不给她任何继续争辩的余地,而母亲则吓呆了。
我总觉得她并不是那种敢于破釜沉舟的人。在坚持自己的选择之前,她应该是把顾全大局放在第一位的。
可是,这件事却让我不得不承认,过去的我并不了解她——在父母的压力和自由的诱惑面前,她就是做了这样一个不讨好的选择。她趁父母外出,收拾了简单的行装,给单位领导留了辞职信,给父母留了一封简单的书信,飘然离去,看来是下定决心做一个与千万人为伍的“北漂”。
但她终究不是一个把事做绝的姑娘。她还是不想让父母为自己过分担心,一到北京安顿下来后,她给父亲发了电子邮件,写了地址和新的号码,还反复请求父亲的原谅,并声明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一切责任和后果由她自己来扛。
她显然想得还是有点过于简单了。单位领导很快给她父亲打来电话,本就气急交加的父亲承诺她一定会很快回来,还百般求情“一定帮我女儿留住这个位置,也一定要替他们保密”。在他们眼中,她这场不告而别的性质无外乎是“离家出走”,是一桩结结实实的丑闻。
而她的母亲,最担心的则是她的安全——一个从小娇生惯养,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庇护一步的年轻女孩儿,要如何面对大城市的一切,以及一份听起来毫无保障的工作?虽然在她父亲的压力下,她母亲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但终于顶不住焦虑和伤心,来向亲戚倾诉。
V小姐这场艰难的人生选择,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当然,关于她的故事还远未结束。
几天后,我妈又给我打电话,说是V小姐的母亲终究还是担心女儿,只身一人来到北京看她,还说想要见见我,请我吃饭。我想,也许是想要托已经在北京好几年的我照顾她吧。
留的地址是在上地的一个小区,离市中心很远,即便和我家同在北边,坐地铁也要一个多小时才到。
V小姐和人合租,与另外两个女孩儿共用客厅和卫生间,自己独享一间12平米的小卧室。屋子里简陋的装饰,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和母女俩精致的衣服显得极不搭调,她带来的几双看起来质感很好的名牌皮鞋在客厅整齐地摆成一排,和她室友的三双穿得旧旧的球鞋简直相映成趣。
她妈妈见了我,几乎要哭出来:
“你说我养的这个女儿,是不是丫鬟身子小姐命?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来这里受这个罪!”
V小姐坐在床边,低着头,不说话,偏分的长发垂下来遮住眼睛,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接下来我们三个出门吃饭。V小姐始终不说话,也不怎么动筷子,她妈妈则一副伤心的样子,自顾自唠叨着不愿多吃。而我,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不停劝慰着,说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公司又是正规公司,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而且这座城市有几百万的打工者,这是一个公平竞争的地方,只要有能力、肯努力一定是有前途的。
说着说着,我发现自己的这一番习以为常的理论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在她妈妈眼里,“给别人打工”无论怎么讲,都不算是一份很体面的事;而以27岁的年纪,不管是要开始追求理想还是追求事业,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她爸爸一点都不理解她,但作为她妈妈,和自己女儿终究还是连心的。她之前的工作做得不舒心,我哪能不知道呢?我也后悔过,她小时候强迫她的事情太多,忽略了小孩子都是有想法的,就是给她安排得太好了,才导致她突然变成这样……不过做父母的,哪个不是这样,谁也不可能陪着儿女一辈子,总想着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千方百计地给你们铺好路,就算是被你们说成自私,我们也认了,只要你们好就行……”
V小姐抬起头,我看到她的神色。有一抹愧疚,和些许坚持。
这次饭局开始得并不愉快,但居然结束得很和谐。
也许是因为V小姐的妈妈看到事情已无转机,不得不向女儿妥协,表示自己可以接受她的选择,气氛慢慢变得轻松起来。
第一次真正进入职场的V小姐后来打开了话匣子,跟我们说了一些工作上的琐事。在她看来,似乎一切都是新鲜的——二十多层的写字楼、严格的打卡制、几乎是常事的深夜加班、多劳多得的薪酬制度、自己挖掘新作者的紧张和成就感……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她的妈妈居然听得很认真。她随着女儿一起为工作的顺利进展而开怀,一起讽刺着某个V小姐描述的举止奇怪的同事,絮絮提醒着哪些地方需要注意,尽管是“打工的”,但还是要跟所有人搞好关系……
我在一边看着,居然有点被感动了——每个母亲所求的,不过就是能够切身地感知到孩子的喜怒哀乐,尽可能地让孩子过得轻松自在罢了。而在那些V小姐遇到的具体的欢喜面前,所有的“体面”和“地位”,在这位母亲心目中,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父母心,就是放不下。可惜,V小姐对家人的辜负,和暂时的令他们伤心,也真的是无法挽回的了。
我答应V小姐的妈妈,一定会照顾她。当然,这种承诺的“照顾”也不过虚泛的概念而已。城市那么大,一个人如若不是特别的好朋友或同事,哪能那么具体地介入到彼此的生活里,对彼此的细微情绪和问题负责呢?那种柴米油盐式的邻里关系,真的不属于这里。
在北京十年,我已习惯了。而身量纤弱,未经世事考验的V小姐呢?
但愿她也能。
再次见到V小姐,是在两个月以后,今年的一月份。
许久不见的O小姐(就是我写过的那个O小姐)在网上约我,我们半年前的“咖啡之约”还没有履行,我突然想起借她的书还没有还,就和她定了一个约,在朝阳门附近的韩国咖啡馆见面。我说起V小姐来北京了,因为我们都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彼此都很相熟,O小姐提出可否一起叫上她,我于是打电话约了她。
三个人见面,彼此这些年的变化都很大,自然有一番沧海桑田式的不胜唏嘘。每个人都有许多话想要告诉对方。
嫁入豪门的O小姐遂了母亲的愿,在夫家的关系下,到一家“养闲人”的医药行业的单位去上班,每天不过整理一下资料,清闲而舒适。不过她始终没有放弃自己,正在开始复习考在职的研究生,选的专业是她喜欢的,虽然“好多年没碰书了,考上的希望不太大”,但能学到东西的感觉让她觉得兴奋而充实。
而我,下定决心辞掉让自己身心俱疲的工作之后,经营着自己的网店,有了可以养活自己的收入,时间又没有被占满。我开始在网上写故事,吸引了许多读者与我分享。不知不觉中也算是开启了自己又一番事业的天地。
而V小姐则是个一切都刚刚开始的新人。她已经没有了刚来时的兴奋,描述的重点从“成就感”转到了“压力大”。工作任务的繁重,同事间的复杂关系,尚待开发的新领域带来的困惑,都在慢慢向她袭来。
她打定了主意在北京生活下去,也已经初步让家人接受了她的选择。除了工作本身,更大和更难的选择问题还在等着她。
扑面而来的问题就是房子,她开始渴望拥有自己的房子。
“刚住了两个月,房东就说有可能明年要把房子整租出去,或者就是提高租金。我室友和我商量,想要另外找房子。唉,如果能有自己的房子就好了。可是买房肯定得跟家里要,如果给我在北京买套房,光付个首付,家里的家底就全没了……”
经济上的事实已经足够残酷,难以言说的某种孤独感更是。她开始承认自己当初做决定时的天真和冲动,说现在每天上班下班也不过就是两点一线,累了一天等待自己的不过是冰冷的房间,能嘘寒问暖的,不过也就是室友的一句客套话。
我们试图替她想办法,O小姐想出了她觉得比较好的方案:
“你要是后悔,大不了再回去就是了!原先那样的工作,有你爸罩着,也未必就是找不到,而且他们肯定特别希望你能想通了回去,你没必要跟他们赌这个气……”
V小姐有点激烈地打断:
“我觉得我应该不会后悔的。现在,至多只是让人有点失望有点累,但终归每一天过得还是充实的,每一天,心里的情绪都是满的,跟朋友说说也就好了。可是以前呢?我现在想起来终究只有恐惧了。有时候,看到我们单位里的另外一些人,觉得自己20年后也不过就是这样,真的觉得自己何必去把这20年亲自活一遍呢?到了这个岁数,所有人都让我去相亲,看着眼前那些油头粉面的男人,我总是会走神,难道真的要和诸如此类的人一直过下去吗?总想着至少在感情上是有选择权的吧,可是几次相亲不成功,就会有人在我耳边说是我自己的性格问题,不要太挑剔,要学会凑合…… 心里就像是有一个填不满的黑洞一样害怕着。
“我记忆中,从未自己做过任何一个决定。这次我终于下定决心了,说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面临的现实问题还是从未料到的,但至少我能对自己负责,而且确定每一天都是在进步着的,能这样,也算是没有愧对自己的初心了。”
她的表情带着点苦涩,但我从未见过如此坚定的她。
喝了点东西,我们点了松饼吃,软而香甜。味道就像我们六七岁的时候,曾经在V小姐家分吃的那盒糖果。
走出咖啡馆,我们慢慢地散了会儿步,不知不觉间已是入夜时分了。世贸天阶大屏幕的亮光照在我们身上,恍如白昼。我们三个像小女孩儿一样手挽手,仰望着那块巨大的屏幕,为上面出现的画面而天真地惊叹着。大城市,总是给人一点微光,引着你飞蛾扑火般地奔过去。
确定自己拥有的,却想要摆脱;别人敢做的,自己也想要去做;暂时没有的,都想要去体验。小时候,从未发觉过我们三个有这样的共同点,而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原来我们从根本上是一样的人。我们都得到了一些,也失去了一些,选了自己,辜负了其他人。唯一所幸的是,一颗心总算没有在重复中磨折,依然活跃,不见麻木。
人流如织,大家都漫无目的面无表情地匆匆而过。在人造的星辰下,我们拉着彼此的手,心里坦然而喜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