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故事的人总是会跟我说:“希望你能写一写普通女孩儿的故事。”在不少人眼中,我写过的女孩儿“有许多都是命好的美女,离我真实的生活太远,非常想成为她们,但又不知道究竟怎么做”。
可是,抱歉,大家的这个要求恐怕我不太能够满足了。因为我大概不是那种励志作者,我写故事的目的,并不是要告诉大家遵循怎样的原则才可以通往好的命运,这些故事也不会像大多数偶像剧一样,提供一个可供大家映射到自己身上的万能女主角。
我始终觉得人生无常,“只要满足了什么条件,就一定会怎么样”这个假设,在我的故事里应该不太会存在。我的故事,就只是故事而已。我写故事的目的,也并不是要为大家提供怎样的指南。
而那些看似与生活离得很远的故事,但其实也许就发生在每个人的生活组成的漩涡正中间。
接下来要讲的这个女孩儿O小姐,确是一位美女无疑。她嫁得很好,现在应该是过着普通人难以企及也想象不到的生活。但是否真算是命好,我真的挺难判断的。或许听我讲完之后,大家会有自己的结论吧。
故事要从我的母亲大人在今夏的到访讲起。
我的母亲在一所学校的图书馆工作,每年有寒暑两个长假。自从我毕业以后,她每年夏天都固定要来北京住半个多月,熟悉一下我的生活环境,也帮我和X先生做做饭,遛遛狗,打扫打扫房间。某一天的上午,我正在家睡回笼觉,突然被刚从外面回来的我妈叫醒:
“你今天下午有事吗?”“没事啊,干吗?”
“你还记得我们学校的那个O阿姨吗?她的女儿嫁到北京来了,现在母女俩都在北京住呢。刚才我接到她的电话,让我去她家做客,你赶紧起床,吃完午饭咱们就一起去。”
“可是O阿姨的女儿不是在咱们那儿的医院当护士吗?怎么突然嫁来北京了呢?”
“你先起床吧,我一会儿给你细说。”
我不太情愿地起了床,努力地回想了一下O阿姨,和她的女儿O小姐。
O小姐和我同岁,我们在一个家属院长大,小学时代是同班同学。在我还是一个熊孩子的时期,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她的阴影下面,因为她当时就是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经常被大人拿来做比的那几个项目,她都优于我许多。譬如,她的长相,她的学习成绩,和她懂事和爱干净的美德。
我妈经常提起O小姐的“事迹”。
( 开学发了新课本)“你看人家小O,每次领到新课本都自己包书皮,还包得那么好,一学期下来,书就跟新的一样。你呢,还没到半学期,你的书就烂得没一点样子了,还在书里画了那么多小人,一看就没好好听讲。”
(一次考试过后,我和O的成绩都下降了)“人家小O长得漂亮,长大了可以去当演员,你呢,只能走好好学习这条路,你不要跟她比。”
(我妈去O阿姨家串完门之后)“小O已经会做饭了,今天去她们家吃了她做的饺子,擀面、做馅全是她一个人弄的,吃完了以后都没等大人说,她自己主动就去洗碗了。你呢,连烧开水都不会,从来就不主动干家务,将来怎么嫁得出去,真愁人啊。”
还好,我开窍晚。任我妈怎么把“别人家的小O”说成一个完美女性的雏形,我回想起当时的心情,好像也就是呆呆的,所谓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似乎也没怎么感觉得到。
小时候的我和O小姐算不上是特别好的朋友,但也经常一起上学放学。好多时候,我也偷偷地在注意她,但比起我妈注意的那些地方,我对她的认知,是从另外的角度出发的。
一般来说,如果女孩子长得像父亲,外貌方面出现悲剧的可能性会略大一些,不过O小姐是个例外。她长得很像她爸爸,但她却很好看。
当时的我虽然不懂如何评价一个大人,却也总觉得她的父亲和母亲的外表实在有点不太相配。
她的爸爸虽然个子不算高,但他的样子,真的曾经是我心目中对于“美男子”的全部诠释了。现在想想,那种浓眉大眼、天庭宽阔的男人的相貌有可能有些过时了,但小学时期的我,真的有想过“如果有这么帅气的爸爸该有多好”。不过,她的妈妈则和美女一点都扯不上关系。她妈妈的脸骨架很宽,单眼皮小眼睛,到了脸颊处又突然往下凹陷,下巴的弧度也很古怪。不过O阿姨非常热衷于折腾自己的头发,身材在中年妇女里保持得算相当好,加上一头经常盘起的乌发,走路摇曳的身姿——正后方向,应该是对她的最佳观测角度了。
O小姐遗传了父亲的眉眼和母亲的身材,她好幸运。
除了长相之外,我还隐约觉得她的确是有些不同的地方,这些地方和大人眼中的“干净、懂事”当然没有什么关联。
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一到放假,语文老师布置的作业里,总会有一项是“读一本名著,写一篇读后感”。老师说的名著应该是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或英美法的那些经典小说,但我小时候对于这些所谓名著是有阅读障碍的。我完全看不懂文言文,老师主流推荐的那些名著,我也总觉得描写的是和现实生活不同的世界,从整体的故事到作者的文笔,都根本看不下去。
现在想来,让小学生去看《红楼梦》《巴黎圣母院》和 《悲惨世界》,这件事本身真是很可笑,但当时的我真的是为之所气恼:
为什么别的同学都似乎能看出来点门道,我却一页都看不下去?是不是我水平真的很差?
“别的同学”当然是O小姐。她说起《红楼梦》里面的人物,和每个人物的做派、习惯,以及那些诗词,似乎都很熟悉。她还曾经一本正经地说:
“我觉得罗切斯特先生和简·爱的爱情真的很动人,但是《呼啸山庄》里那一家的故事就有点太悲剧了。
“我特别喜欢外国作家一大段一大段的风景描写,闭上眼就觉得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了,好美喔。”
我看了看她指给我的篇章,闭上眼,什么风景都没有出现。
小学上完以后,我和O小姐去了同一所初中的两个不同的班级。两个班位于教学楼长长的走廊两端,放学时间依据各自班主任的心情经常不同,所以我和她其实不常见面。关于她的事情,我只能在茶余饭后从我妈那里获得只言片语。
上初二的时候,我妈说,她的父母在闹离婚。关于他们离婚的原因,我妈和我爸曾经讨论过几次,后来被证实了,是那个最主流和最狗血的理由——她爸在外面有“第三者”,而且第三者怀孕了,她妈大闹,不放手,天天吵架。
那段时间,O小姐的成绩变得不太好了。想都不用想,应该是和她家里的事有关系。我妈的唠叨于是变更了方向,经常是以为她辩护的方式来激励我的学习:
“她是因为家里没有好的学习环境,所以成绩下降是没办法。你呢,家里给你创造这么好的环境,你一定要珍惜,努力地学习。
她那么懂事的孩子,等她们家的事情解决了以后,一定会迎头赶上的。”
我当时总觉得这个听起来很简单的说辞有什么不对,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
一个周末的上午,我妈让我去离家不远的市场上帮她买调料。我攥着钱走到市场门口,远远地就听见卖鱼的地方有人在吵架,围了好多人在看。而卖鱼的摊位是卖调料的地方的必经之路,我虽然是一个不太爱凑热闹的小孩儿,也不得不往卖鱼那里走过去,企图挤过去。
人群中,我听见骂得最凶的那个声音,是O小姐的妈妈。“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破坏人家家庭还有脸出来……”
这句话其实是O妈妈那天的台词里最没有杀伤力的一句。从骂战中带着有关生殖系统词组的密集程度,我迅速地判断出,这场骂战应该是发生在O的妈妈和“第三者”之间,两个人应该是在逛市场的时候碰见了。
看热闹的人非常多,把摊位之间的过道堵得很严实。我溜着边儿挤了过去。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围观吵架,所以调料摊位前几乎没有人。我正准备掏钱买东西,却看到了O小姐。她拎着一大堆塑料袋,里面有鱼,有青菜,有水果,表情很平静地在人群外等待着。就好像眼前的这个有点不堪的场面,对她来说已经是常事了一样。
我没多想,叫了她一声。她看到我,突然间好像惊慌失措了一下,手中塑料袋里装的活鱼掉在地上,令人不安地扑腾起来,水洒了一地。
我们俩都很怕直接用手碰鱼这种滑腻腻的活物,她开始紧张尖叫,显得有点失态,我帮她找了旁边的摊主,摊主拿塑料袋帮她把鱼装起来之后,她才略微恢复了一些。
接着她看我的眼神有点仇视:“谁让你在这听吵架的?”
我当时有点错愕,菜市场这种地方难道不是想来就可以来吗?而且为什么你妈和人吵架,别人就听不得?而且,我又没有刻意地在听,只是“不小心路过了”而已。
于是我也没跟她客气:
“你以为我多想听啊?你妈和人吵架,很好听吗?”观吵架人群的外围,几乎剑拔弩张起来。
她比我早一步收拾了心情,表情开始转为尴尬和恳求:
“对不起,你当然可以听,但是不要告诉咱们同学,好不好?”我领会了她的意思,一时间也觉得有点对不住她——我当然不会告诉同学,但刚刚就应该装作没看见她直接低头走过去的,压根儿就不应该让她知道我看见了这一切。
现在想来,那一瞬间,应该是我了解“人情世故”这件事的开始。
我帮她捡起其他的塑料袋,买了我妈要的调料,离开了市场。她的妈妈还在身后用高而尖厉的声音说着那些不怎么好听的词汇和语句。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本市的重点高中。O小姐的父母离了婚,或许真的是“家庭环境影响了成绩”,她进了一所相当普通的普通高中。
当“别人家的孩子”变得不再优秀,就不太容易出现在家长的话题里了。我对她的高中生活没有太多了解,偶尔见到她,只觉得她温顺如初,美丽如初,脸色始终有些苍白,总穿着一件校服,却越来越掩盖不住校服下面高挑而玲珑的身段。
高中读完以后,我来到北京上大学,而她进入了本省的一所医学类的大专院校,学护士专业。据说,是因为她爸那边的一个亲戚在我们那个小城的医院当领导,她学护士,应该是直接冲着毕业后去那家医院去的。
忘了是我上大二还是大三那年11月底的某一天,我接到我妈的电话,给我下达了一个任务。她说,O阿姨要来北京办事,O小姐也跟着来。第二天是周末,我得抽出一天时间“陪她们母女好好逛逛”。
母命不可违。我打电话给O阿姨,记下她们住的宾馆地址,一大早冒着寒风赶过去。
那天刚好赶上降温,而她们母女俩显然是低估了北京初冬刺骨的寒冷:两个人都没有穿羽绒服,O阿姨只穿了一件薄棉服,O小姐则穿了带帽款的薄呢大衣。她俩的衣着风格一贯地如出一辙,都是冲着“素净里带着些许贵气”去的。
我们坐在她们的宾馆房间里商量着这一天该去哪里。
一开始,O阿姨提出在一天内想要游览长城和故宫两个地方,我说时间一定不够,就算马上出发去德胜门坐车去八达岭,在天黑之前能从长城回来就已经很不错了,而故宫应该是下午四点就不让进了。
O阿姨一脸不信任,说“那要么只去长城好了”,这个提议又被我坚决地否定了,因为她们俩穿得实在太少,就算是穿羽绒服,也不一定足以抵御山区这个季节的寒风。
阿姨撇撇嘴:
“我们那么远来了,不就是想节省时间多去点地方嘛,来了北京,连个长城都没去,就跟白来一趟似的。”
我当时也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像在刻意找借口偷懒,就提出,我有一个同学的男朋友是学考古的,在故宫里实习,我们应该可以以找他的名义免票进故宫,阿姨带着点原谅似的同意了。
我们坐地铁来到故宫,在午门门口等着那个实习的男朋友出来接我们。故宫的阴冷和“穿堂风”似乎刚刚让她俩感觉到了北方的寒冷。
O小姐于是开始替我开解:“其实咱们没去长城是对的,市内都已经这么冷了,更别说山上了。”
O阿姨袖着手,皱着眉头,在一旁不吭气。
一阵寒风刮过,我赶快戴上了自己羽绒服的帽子,把围巾系得紧紧的,生怕灌风。这时,我发现O小姐的大衣明明是后面带帽子的,可她却没有把帽子戴上。她整个人缩成一团,头发被大风刮得毛毛躁躁,脸也红扑扑的,起了不少干皮。
我觉得她一定是忘了自己的衣服是连帽的,就跟她说“你把帽子戴上呗,把围巾系在帽子外面,这样还能抗点风”。
O小姐紧张地看了一眼O阿姨:
“我妈的衣服是不带帽子的,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冷。”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个逻辑,脱口而出:
“……可是就算你一直不戴帽子,也不会让她更暖和啊!”
离我们几步远的O阿姨好像听见了,锐利的目光看过来,O小姐拽了我一下,像是在示意我闭嘴。
我知道,她是不想惹麻烦。
这一趟故宫游可谓相当地不愉快。
在寒冷的季节里,故宫的庄严往往带着些肃杀之气,比起阳光普照的时节来,要别有一番风姿。有一个新设的书画展我很想去看,但毕竟O阿姨是客人,也是长辈,她似乎对展览并不感兴趣,所以哪里该停,哪里该走,我都听她的。
可一路上,她一直在抱怨,这让我的“听话”显得很委屈。
“这有什么的啊?破破烂烂的,到底有啥好看的啊?还不如在家看电视。跑这么远,花好几十块,来看这些破房子,真是犯傻!皇帝的殿也都拦着不让看,里面黑咕隆咚看不清楚,啥意思嘛!”
这些充满负能量的抱怨,让我也忍不住心生怨气:这么冷的天,我不好好在有暖气的宿舍待着过周末,出来招待你们,还得听这些刺耳的话,真的不知道是图什么?想看的展览这次没看成,又留了念想,可这次已经麻烦了同学的男朋友,好人卡已经用完,下次肯定得自己掏钱了……
我越想越气,就忍不住顶嘴:
“阿姨,北京是你们要来的,故宫也是咱们商量好要来的地方,天气冷我也没办法,这些房子都好几百年了,肯定没有咱们家显得新,皇帝住的地方被栏杆拦着,这是人家的规定,怕文物被破坏了,这谁也没办法。再说了,咱不也没掏一分钱门票钱吗?”
我觉得,相对于我当时内心的愤愤不平来说,自己的措辞已经算是相当委婉了。就算是我自己的父母,我有时候也会这么顶嘴,我真的并不觉得自己是说了非常过分的话。
可我这一句无礼的顶嘴,显然是把O阿姨给气着了。她涨红了脸,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潜台词好像是在说:“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呢?你这个小孩儿简直是坏透了!”
我当时很讶异,随即有点后悔:难道我这句话,真的超出了她日常生活的理解范围吗?难道O小姐面对这么一个充满负能量的妈妈,就从来不顶嘴的吗?
我回过头来找O小姐。她就这么静静地待在旁边,茫然地看着我们,眼睛的聚焦点好像是在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身上,又好像是停留在远处的某间琉璃瓦作屋顶的房子。她一语不发,耐心地等着。看来,她既不准备替我跟她母亲道歉,也不准备替她母亲跟我道歉,她只是等待,等我们的矛盾自行解决以后,就可以继续往前走了。驻留在她脸上的那个表情,几乎和当年我在菜市场人群外面看到的,一模一样。
后来,我有点理解她了。她就是一个从来不打圆场的人,也从来不去评判。她早就意识到,自己的这位任性的母亲,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命中注定。只要不直接影响到她自己的事,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也不想做任何努力去改变。别人看她是逆来顺受,她看自己则是置身事外。
这就是她处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的方式吧。她比几年前已经更习惯并接受了自己的这种方式。
尴尬地结束了那天的故宫一日游之后,我憋了一肚子气,回宿舍跟室友倾诉了一番,痛下决心“再也不接待莫名其妙的老家游客了”。每年回家,除非是非常必要的交际,我基本上都待在家里,不想给自己招惹任何事端。
于是,我和O小姐母女在这些年间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要不是我妈现在突然提起她们俩,并要带着我去她家做客,我在往后的日子里,大概不太会想起她们了。
我起床洗了澡,吃午饭的时候,我妈集中对我恶补了一番O小姐这些年的状况。
大专毕业之后,她并没能进入原本打算进的那家医院当护士。原因是他父亲的那个亲戚在医院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倒台,已经没有能力把她安排进去做正式工了。她只好自己找工作,在一切都要凭借关系的小城,单打独斗的她,最终只能进了一家私立的男科医院做护士。
听到这里,我还挺惊讶的,对于她那么一个文静漂亮的未婚女青年来说,“男科护士”还真的是一个有点奇怪的工作。
我妈评价:
“不也是没办法吗?她学护理专业的,就只能去当护士,就业方向很窄,可是在咱们那儿,要想进好医院,肯定得凭关系,不过相比起来,这家医院的收入还不算低,所以这几年也就这么过来了。”
“她妈也没管她找工作的事儿?”
“何止找工作啊,她找对象的事情也基本没管过。别人家的妈都在给自己女儿张罗相亲,她呢,就只顾忙着给自己介绍相亲了。别人有意找她女儿的,一见是这么一个妈,一般就没下文了。”
“所以,小O在来北京之前就一直是单身?”
“不是啊,小O长那么漂亮,性格又那么好,当然不愁嫁的。她跟她的一个病号谈了三四年的恋爱,说是那个人去她们医院做手术,一下子就看上她了,这个男的条件还挺好的,在 ×× 公司(一个本地的大企业)工作。人也很帅的,好像两个人处得还不错,对她也挺好的。都已经准备要结婚了,可就是被她妈给搅和黄了,硬是对这个男的横挑眉毛竖挑眼,还当着对方父母的面说,以自己女儿的样貌和脾气,至少得嫁一个局级干部的儿子…… 后来那个男的实在受不了,就没戏了。”
“啊?所以她嫁的人是另有其人?”
“所以啊,这就是美女的好处啊!一个不成,就又有另一个补上了。她现在嫁的这个老公,高中的时候和小O是同学,那时候就惦记上她了,但她一直没同意。后来这个小子的父母这些年做生意发了大财,一家人就来北京了,买了好几套豪宅。说是这么多年都没谈过恋爱,一直都在等小O,等了这么长时间,终于给等着了……”
我本来不太想去见O阿姨的,但是听我妈讲了这个故事,我真的有点好奇,想看看这么痴情的富家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也着实想看看小O现在的状态。
午饭后,我和我妈按照O阿姨给的地址,坐地铁来到了她们家附近。
地址是我反复核对过的,因为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我本来以为,像地址上这种老牌的繁华商业区就只有商场和写字楼,就算是有住宅楼也应该是相当老旧的那种,不太符合O阿姨形容的“豪宅”的定义。但我带着我妈按手机指示的方向拐了几个弯,才发现“好房子”这件事,真的是只有买不起,没有想不到的。
我一直认为,东北四环我们家附近的那个每平米八万块钱的豪宅小区已经是市区里最好的房子了,要么就是朝阳公园的“棕榈泉”,看上去好豪华好神秘的样子。但来到这个只有两栋楼的小区,我突然就感觉到富人的富有和他们的要求,真的是无止境的。他们要的房子,得是大而豪华的,还得是最好的地段——别墅如果在郊区,他们会嫌不方便,而且房子的外观得低调,路人走过去,除非刻意地去看,否则根本就意识不到这是一间住着富人的豪宅。
我们站在小区门口,看着带着职业化笑容的女保安,怀疑着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直到满脸堆笑的O阿姨迎了出来,我们才确定了,O的新家就是这里了。
O阿姨急不可耐地带我们参观了他们的新家。
有时候,当巨大的财富堆在你的面前,这些财富存在的本身就有一种力量足以堵住任何人的嘴巴。当你处于“没有”的状态,却事实上又置身于“有”当中,如果你说“这种风格太假太浮夸了,是我不喜欢的”,那么,你的这句话真的没办法体现所谓品位,只能证明你的穷酸。你只能赞叹财富可以买到的华贵,说什么别的,都只能降低你自身的品格。
这栋房子是一个四室两厅,电梯直接入户。每个房间都很大,光阳台就足有好几十平米,种了不少花草,那些珍花异草显现出某种慑人的曲线和相当怪异的审美,使得这个阳台的阳光比我家阳台上的阳光要显得更和煦一些。试图往洛可可风格上靠拢的暗金和紫金色占满了整个房子的所有空间,沙发、镜子、椅子的弧度都像是统一设计好的一样,带着些嘲弄的浅笑。房屋许多的面积都被浪费了,空空荡荡,让尴尬无所依存。
O阿姨说:“亲家在这个楼买了两套房子呢,另一套是屋顶别墅,跃层的,比这套房子大多了,那座应该有六百平米,老两口住着呢。”
我估算了一下,眼前的这座房子应该也超过四百平米了。房价不用说,这个地段,这种配套,一定得过十万了。当我紧张地计算着这两座房子加在一起的价值有没有过亿,以及这个天文数字后面应该加多少个零时,从外面买东西归来的O小姐推开了房门。
事实上,在她进门之前的那几分钟,我曾经在脑海中迅速地勾勒过她现在“应有”的模样。
她会不会像市面上那些大小贵妇,拎着一个水蓝色Birki n(铂金)包(还蛮适合她的),一身Chanel(香奈儿)套装,然后一双Christian Louboutin( 克里斯提· 鲁布托)的红底高跟鞋,晃着一串宝马车钥匙?不,她是出门买菜,也许应该配一双TOD’ S(托德斯)的豆豆鞋吧,对于贵妇来说,是比较轻便的选择。总之,穷尽我的想象,住在这样豪宅里的年轻女主人,一定是要有一身诸如此类的配置才算数的。
可眼前的她,似乎只是身材和脸色丰润了一点点,总体来说,和我几年前见到她的样子差不太多。甚至还更朴素了些——我是指,跟她的妈妈追求的那类“小城贵妇”的形象,离得远了些。她穿着没有任何剪裁技巧可言,也不算时髦的印花T恤,牛仔短裤,平底凉鞋,未施一点脂粉,脸被晒得有点红。全身上下唯一勉强算得上奢侈品的,也就是她肩上背着的一只大号的,装了不少东西的LV老花Neverfull(棋盘格)——坦白讲,有点过时了。
我这些年见过不少类型的美女,她推门进来的那一秒钟,我突然意识到,我小时候心目中美女的标准,到现在应该是变了不少。我曾以为她长大了一定会成为一位一流的大美女,但现在看来,她与这座大城市的时髦又好看的年轻姑娘们全都不一样,她有一种怯生生的土气。推门,换鞋,放东西,她所有的动作都小心翼翼,静悄悄的,有一种虽然身在此地,但一切并不属于自己的疏离感。
看着她,我突然就理解了那位尚未谋面的富家子为什么这些年来会一直惦记着她。或许是因为她的“虽布衣荆钗,然不改秀色”的这份独特,或许是因为她的清冷、自持与绵软交织而成的小镇姑娘形象,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一定准确地勾起了他心里某种或许可以称之为乡愁的东西。
见到故人来访,她好像是有一点无措,反而不太像主人,倒像是一个误闯进门的小姑娘似的。她想说一些得体的招待我们的话,但又对面前这豪华的一切比我们更显得局促,另外也不知如何对付我们之间这种因为财富而改变了的微妙关系,所以就越发静悄悄、蹑手蹑脚了起来。
这时,她的这位善于应付各种复杂局面的妈妈就显得着实是位好母亲了。
“小O,过来过来,正准备给你阿姨看你俩的婚纱照呢,你赶紧过来解说一下!”
O阿姨费劲地从茶几的抽屉里搬出了厚厚的一册照片,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拍的,最高级的摄影工作室的流水线产品。照片里的O小姐穿着曳地的白婚纱,显得肩膀的弧度美极了。照片里的男人是有些面目模糊的那类人,微胖,但并不难看,看向她的眼神全是宠爱,毫不僵硬和做作的宠爱。
O小姐给我们续了杯水,面对我和我妈对这门婚事的赞叹,她有点不太好意思,所以没话找话地解释:
“其实拍照前是想让他去减个肥的,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没减下来,所以效果还是不太好……”
O阿姨急着抢白:
“男人胖点无所谓的啦,还显憨厚呢,人好、条件好比什么都重要。要说我这个女婿还真是挺不错的,别看是个富二代,但从来都不造,人挺老实的,就在 ×× 局里上班,正正经经当公务员,对我家姑娘也好,每天就按时按点下班,真挺好的。”
接着,她压低了声音,跟我们“爆料”:
“别看这儿子不错,他们家老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大把年纪了,在外面弄了一大摊烂事儿。除了这一家,他在外面还有个家,那个小老婆又给他生了个孩子了,也不求跟他结婚,就准备一辈子耗上他了,所以啊这有钱的男人还是不靠谱……”
O阿姨换了换位置,坐到我妈身边,开始絮絮叨叨讲这个大屋子里的具体八卦,我妈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个老朋友的性格,就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毛线活儿,边织毛衣边听。
我继续翻看着婚纱照,都没注意O小姐轻轻地坐到了我旁边,她对我耳语:
“想问你点事儿,能跟我去一趟那间屋子吗?”
她说的“那间屋子”就是她家的书房了。和我想象中有钱人的书房差不多,连接着天花板的大书柜里摆满了各种装帧精美的礼品书,从“四书五经”到卡耐基,再到黑格尔和马克思,古今中外“一线作家”和“一线思想家”的书几乎都在里面了。
看到我在端详这些书,她又开始解释:
“让你见笑了啊,我老公知道我爱看书,给我买了一大堆这种书,说是又能装饰又能看,一举两得了,其实大部分我也看不懂,是显得挺没文化的吧。”
我连忙说:
“没有没有,这些大部头的书,能看懂的有几个人啊?”我看到这些大部头的书里居然有一套是“世界悬疑惊悚推理故事全集”,包括了几本我一直想看但是在图书馆借不到的日本推理小说家的作品,就忍不住不客气起来:
“能不能把这几本书借我看看啊?”她有点惊喜:
“啊?你也看这种书啊?我最近在家挺无聊的,就看书,这套书是我唯一看完的一套。”
“不会吧?我记得你小时候还挺爱啃名著的啊?像《红楼梦》《简·爱》那些。”
“你还记得那个啊?我那时候也看不懂,就是觉得文笔挺好的,那些大作家描写的东西都挺美的,长大了以后,就没有小时候那么单纯了,总觉得应该看出点深层含义,一想多了,就啥也看不懂,也懒得看了。”
“哎,看书不就是玩儿吗?喜欢啥就看啥嘛,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就好。”
“后来我就没怎么看过书了,就只看看《故事会》什么的,来了北京以后,才发现这些小说也挺好看的。”
“那你应该买一套阿加莎·克里斯蒂放家里慢慢看啊!我一直想买一套来着,家里小,没地方,你家这么大,正好可以摆下全套,多棒啊。”
“太好了,你也喜欢她?其实我已经在书店里蹭着看得差不多了,觉得不想浪费钱,也就没买了。”
书的话题让我们打开了话匣子,她到外面去端了些水果进来,我们吃了点东西,两个人都越来越放松了。但她“不想浪费钱”着实让我有点惊讶:
“啊?你还需要省钱吗?老公家里那么有钱,我都羡慕死了啊。”“你羡慕我?说实话,知道你要来,我还挺紧张的,总觉得你一个研究生,会不会觉得我挺没文化没水平的……”
“该紧张的人是我吧!早知道你们家住这么亮瞎狗眼的豪宅,我还哪敢来啊?”
我们用家乡话说笑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说什么都可以毫不顾忌的岁月。
她突然问我:
“你说,我现在如果想拿一个在职的文凭,是不是不太可能呢?”
“准备读哪个学校啊?”她迟疑了下:
“其实我看了不少你们学校的资料,离我家不远,我还去你们学校看过……”
“啊,那你是为了工作需要,才想继续上学吗?”
“不是不是,我过一段时间是要去上班,但也是他们给找的,就纯粹是给我找点事做,估计也就是填填表,算算账什么的,特别简单。我就是觉得想学点东西……”
“可是学东西可以在家学啊,其实你看我上了这么多年学,现在回头看看,能留下来的知识也很有限的。不一定非得拿这个文凭,你要想学人文方面的东西,真不如在家看看书,或者看点纪录片什么的。”
她沉默了,嘴巴抿了几下,像是在斟酌着措辞。
“我小时候吧,对未来的想法,就是想按部就班地上学,然后找一个工作,然后找一个普通的人结婚生小孩儿。可后来你也知道我家里的那点事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听了他们的,上了大专学了护士,这些年一直都挺遗憾的,有时候看电视剧里演的大城市里白领的生活,不管是好的坏的,我都真的很羡慕,觉得如果有一天能像他们一样坐在咖啡厅里,悠闲自在地看看书看看报,该多好呢。”
我忍不住打断她:
“可是你知道吗?你现在的生活绝对是苦哈哈的小白领们最羡慕的。我们辛苦了这么多年,都不一定能在郊区买一套哪怕只有几十平米的房子,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想坐咖啡厅尽管去坐啊,喝一杯咖啡不就几十块钱吗,恐怕想开一家最高级的咖啡厅你都开得起吧。”
她像是要澄清误会一样,慌忙摆摆手:
“你别这么说,我真的不是故意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就是有时候觉得挺不安心的。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这个感觉……你看,我来北京也都两个多月了,我也就只敢去图书大厦看看书,去南边一点的菜市场买买菜,基本就没离开过这一片儿。那次我老公说带我去国贸三期的电影院看场电影吧,我一走进那个写字楼,看着周围的人都穿得那么好,特别自信地走来走去,我真的觉得自己简直就不配出现在这里,你明白吗?”
“你只是刚来这里,不适应而已,等你上了班,适应一段大城市的生活,只要你肯花钱,你可以把自己打扮成任何你想成为的样子。”
她指了指客厅:
“他给我买了一个LV,我只知道这个牌子挺高级的,就跟他说,你给我买一个LV吧。我们俩去店里挑了半天,试得都有点丧气了,就买了这个,只觉得挺大挺实用的。后来发现自己也只能拎着去买买菜,总觉得自己是糟蹋好东西了,还不如随便买一个便宜的包来背。”
我不知怎么回应她的这些话。
我身边女孩儿们关于名包的苦恼,永远是“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但是一个也买不起,或者紧衣缩食只能买一个”,但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的苦恼,恐怕是件更难解决的问题。
想了一会儿,我告诉她:
“可能你还是去读一个什么学历会好一些。不过也不必勉强刻意地去证明自己,能学着东西就行。不过我如果是你,我可能会到处去旅旅游,或者在北京多认识一些人,开拓一下视野。”
“你说的对,我就是该上学的时候没好好上学,该到处玩的时候没到处玩,现在才突然意识到,要补课,急哄哄的,也来不及了。”
我忍不住问起关于她和她老公的事。她答得很干脆:
“你是想问,我喜欢他是不是因为他家里有钱,对吧?说真的,我很喜欢他,这是真的。我要是说,喜欢他跟他家有钱没关系,你肯定要说我虚伪,但以我当时的状态,他跟我说他等了我这么多年的时候,我真的被他打动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为我妈而活着,我总觉得自己亏欠她太多,她如果没有我这个拖油瓶,肯定很容易地就过上新的生活。但是他突然出现的时候,我觉得好像终于可以为自己做一个决定了,这个决定纯粹是为了自己,和我妈无关。这种感觉让我抗拒不了,我必须喜欢他。”
我无言以对。想起那句著名的话:“我爱你,与你无关”,也许这个故事,也是这句话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吧。
书房朝西,被落日晒着,她把厚实的窗帘拉紧,阳光一点都照不进来,我们在这间黑黑的屋子里聊了很久。
我不愿做一个窥探隐私的人,于是放弃关于婚姻和价值观的话题,我们聊了许多关于侦探小说里的疑团,说到《无人生还》的时候,这摆满了复古家具的房间真显得有点阴森而可怖。
晚饭时间快到了,我妈在客厅叫了我一声,让我准备回家,O阿姨一个劲儿挽留,说等女婿下班回来一起吃饭,一番推辞后我们还是决定回家吃。
临走前,O小姐把我要借的几本书装在一个相当精致而且好提的袋子里,我妈又抓住机会夸奖她:
“看人家小O多细心,真是从小就能看得出来啊,怪不得嫁得那么好……”
O阿姨当然不会放过最后一个展示得意的机会:
“要我说嘛,你家姑娘也不错,性格又好,当初你应该替她把把关的,否则应该能嫁得更好些……”
我妈的话难得的有点暗藏机锋:
“孩子们都是各有各的福气,我觉得我家姑娘嫁得也不错,好就好在门当户对了,只要孩子们觉得好就是最好,你说对吧?”
妈妈们总是不失时机地在相互比较着。O阿姨一时有点语塞,O小姐脸背着她妈妈,冲我苦笑了一下:
“你要是还书的话,咱们俩下次在外面见面吧,你带我到你觉得好的咖啡厅,好不好?”
O阿姨不失时机地又开始唠叨:
“什么?你要去咖啡厅?也行,你俩一起去,我也放心,就不跟你一起了,我说你啊,早点学开车吧,带我去哪儿也方便……”
回家的地铁上,我跟我妈讨论了一番O小姐母女的事。我问她,她觉得O小姐这样,算幸福吗?
“反正她妈算是很幸福了,辛苦了一辈子终于得偿所愿了,母亲最大的心愿当然是希望女儿嫁得好了。她幸福不幸福我可不知道,她一直都是一个少话的孩子,不会轻易表露出来的,你刚才不是跟她聊了半天吗?”
“我觉得说不好,反正她不是一个特别物质的人,她追求的可能不是这些东西。她说想继续上学,拿文凭。”
“确实是,能看出来。她现在这样,还真的不如当时踏踏实实地上学比较好,不是自己的东西,到底还是靠不住,空的。不过她现在能明白这个,也真的是挺好的了。别人的生活,咱看看就行了,过得好不好,终究还是要给自己看的。”
“那你当时还说,她长得漂亮,将来可以去当演员,我长得不漂亮,只能好好学习呢,好像好好学习的人就是被挑剩下的一样。”
“傻姑娘,谁说你长得不漂亮了?我那时候不那么说,你能给我好好学习吗?”
如果不是在地铁上,我真想一把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