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晚不是很想写东西。我刚才下了床,和其他人说我头疼得厉害,母亲很快就会把我的药拿来吧。今天的米尔班克监狱之行真叫人心情阴郁。
他们现在都认得我了,看到我又来到大门口,很是高兴。“哎呀,普赖尔小姐又来了呀?”看门人见我说,“我以为您对这儿已经没兴趣了呢。不过,不在这儿干活的人哪,还都觉得大牢里特别有看头呢。”
我注意到,他喜欢用老式的叫法来称呼监狱,有时管男看守叫“狱卒”,女看守叫“女狱卒”。他告诉我,他在米尔班克已经做了三十五年的看门人,见过成千上万来往的囚犯,对这里最悲惨骇人的历史如数家珍。今天又是一个雨天,我见他站在门房间的窗口,骂这雨把米尔班克的土地淋成了泥浆路。他说,这里的土地积水,男囚要在上面做工非常不便。“这是块邪恶的土地,普赖尔小姐。”他让我也站到窗口来,指给我看一片区域,在大牢最初建成的岁月里,那还是一片干燥的沟渠,就像城堡外的壕沟,没有吊桥就无法通行,“不过,”他说,“这土地脾气可倔了。他们让囚犯刚把水汲走,泰晤士河的水又渗了进来,每天早上,又是一沟的黑水。最后没办法,他们只好用土将它填平。”
我在他那儿待了会儿,靠着火暖暖身子。后来到女囚区,和之前一样,里德利小姐给我带路。今天,她带我去看医务室。
同食堂一样,医务室也位于监狱中央那栋六角塔楼中,离女囚牢房区有段距离。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不过很暖和,地方也大。这可能是间让人心生愉快的房间,因为这是唯一一个与做工或祷告无关的地方。不过即使在这里,她们也必须保持安静。这里有一个看守,她的任务就是站着监视这些躺着的女囚,确保她们不发出声音。里面还有一些隔开的小病房,床上绑着带子,为那些不服管教的病人准备的。墙上是一幅基督画像,基督脚缠一条破碎的脚镣,图上还有一行字:你的爱激励我们。
这里一共五十个床位。我们看到了大约十二三个女囚,大多看上去病得不轻,在我们经过时,她们也无心抬头,只是睡着,或发着抖,或把脸埋进灰色的枕头里。里德利小姐严厉地看着她们。在一张床前,她停住了。“看这儿,”她指向一个躺着的女囚,女囚一条腿露在外面,脚踝发青、绑着绷带,肿得几乎有大腿那么粗,“我最反感这种病人。惠勒,你跟普赖尔小姐讲讲,怎么把脚弄成这样的。”
这个女人低着头说:“我这腿是被餐刀割伤的,小姐。”我想起那些钝刀,想起女囚需要花很大的力气来切的那一小块羊肉,我看了看里德利小姐。“告诉普赖尔小姐,”里德利小姐说,“你怎么把自己的伤口弄发炎的。”
惠勒的声调更加恭顺了,“铁锈碰到伤口,伤口就恶化了。”
里德利小姐哼了一声说,真是稀奇了,在米尔班克还会有那样奇怪的东西掉到伤口里,令伤势恶化。“医生发现那铁锈是从一枚纽扣上掉下来的,惠勒把那枚纽扣绑在脚踝,害伤口肿了起来!到最后,必须请医生用手术刀把纽扣挖出来。好像医生是专门来给她看病的!”她摇摇头,我又看了眼那肿胀的脚踝。绷带以下的脚已经发黑了,脚跟却是白的,像奶酪皮一样龟裂。
后来我与医务室的看守聊了会儿,她告诉我,囚犯会“想方设法”把自己弄进医务室。她说:“她们会装病,如果搞得到玻璃,会吞玻璃引发流血。她们还会上吊,只要算好能及时被发现。”她说至少有那么两三次,囚犯如意算盘没有打好,把自己给吊死了。她说这事不容易,但就是有人会那么做。有的是因为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有的是发现自己的伙伴在医务室里,自己也想进来,再者,她们会“纯粹为了制造轰动,吸引别人的注意”。
我当然没告诉她我也曾“想方设法”过。但我一定是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她误解了,便说:“哦,小姐,她们可不像你我。这儿的女人!她们没把性命当回事……”
一旁站着一个正在为消毒房间做准备的年轻看守。她们是用几盘浇了醋的漂白粉来消毒的。只见她倾斜醋瓶,空气里立刻弥漫起一股刺鼻的气味。她像教堂里拿着香炉的牧师那样,端着盘子沿着一排排床位走。最后,空气变得越发刺鼻了,我觉得眼睛刺痛,转过了头。里德利小姐带我离开那儿去了牢房。
牢房的景象与之前两次所看到的截然不同,充满了各种动静与喃喃细语声。“发生了什么?”我揉着被消毒剂刺激的双眼问。里德利小姐介绍说,今天是周二——我还没在周二来过——每周的周二和周五,女囚都会在囚室里听课。我在杰尔夫太太的牢房区见到了其中一名教师。看守引见我时,她握住我的手,说听说过我。我以为她是从哪个女囚那儿听说我的,结果发现她原来读过爸爸的书。我记得她似乎是叫布拉德利太太。她受雇教这些女囚,还有三位年轻的女士担任她的助手。她说每次都是年轻的女士来协助她,她们常常做不了多久就嫁人了,所以每年都是几张新面孔。从她与我说话的态度看,我觉得她认为我有一点年纪了。
我们见到她时,她正在牢房里推着一辆小推车,上面装满了书籍、写字板和纸。她说米尔班克的女囚大多非常无知。“她们甚至对《圣经》都知之甚少。”不少囚犯认字,但不会写,有的读写都不会。她觉得,女囚的水平还不如男囚。“这些书,”她指着推车里的书籍说,“是给水平高一些的囚犯的。”我弯下腰瞧了瞧。这些书十分破旧,有的还散架了。我想象那些女人在米尔班克的服刑期里,在无所事事或沮丧抑郁的情绪里,用一双双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手捏着、捻着这一页页纸。有的书我家可能也有:沙利文的《拼写课本》《英格兰历史教理问答》、布莱尔的《通识训导》。小时候,普尔弗小姐肯定让我背过这些书。斯蒂芬假期回来时会抓起几本这样的书,嘲笑说从上面什么也学不到。
“当然了,”布拉德利太太见我眯着眼看这些隐隐约约的书名,说,“我们不放心把崭新的书给她们。她们非常不小心!甚至会把书一页页撕下来,另做他用。”她说女囚会拿书页用作她们被剪短了的头发的卷发纸,藏在帽子下。
看守让布拉德利太太去一间附近的囚室,我拿起一本快散架的《通识训导》翻看。书上的问题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下,显得不合时宜,却又富有几分独特的诗意。什么样的谷物最适合用坚硬的土壤培育?溶解银的是哪种酸?走廊远处传来沉闷、断断续续的低语,结实的靴子踩过地上的沙砾,里德利小姐喊:“按女士的要求来,站好了,读你的书!”
糖、油、天然橡胶从哪里来?
什么是浮雕?阴影是如何形成的?
最后,我把书放回推车,沿着走廊朝前走,偶尔停下脚步观察那些看着手中读物皱眉或低语的女囚。我经过热心肠的埃伦·鲍尔,哭丧着脸的天主教姑娘玛丽·安·库克,就是把自己孩子闷死的那个,还有那个心怀不满、缠着看守希望早日出狱的赛克斯。走到牢房区的拱门处,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低语声,我又朝前走了几步。那是塞利娜·道斯。她正对着一位女士背诵《圣经》段落,女士微笑地听着。
我忘了她背诵的什么,我被她的口音与姿势击中。她的口音在牢房里听来多么突兀啊,她的站姿如此温顺驯良——她被要求站起来,站在囚室的中央,她十指扣紧,齐整地放在围裙前,头垂得很低。之前想到她时,我把她想象成克里韦利的肖像画,纤瘦、坚定而忧郁。我有时会想起她说的话,那些幽灵、礼物、花朵,我会想起那让人不安的凝视。但今天,望着那监狱女帽丝带下纤细的喉咙的颤动、那粗糙不平的嘴唇的闭合、那低垂的目光,以及一旁监督的漂亮女教师,我觉得她似乎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孩罢了,手无寸铁、孤苦悲伤、食不果腹,我为她感到一阵难受。她不知道我一直站在那儿注视她。等我往前走了,她才抬头,低语停止了。她双颊飞红,我觉得我的脸颊也烧起来似的。我想起她对我说的,全世界都可以盯着她看,这是对她的惩罚。
我正准备走,但女教师看见了我,起身向我点头示意。我想和女囚说些什么吗?课很快就上好了,道斯把课文记得很牢。
“继续,”她说,“你背得很好。”
如果是其他人,我可能会在一旁听她们支支吾吾地背诵,表扬一番再安静离开,但我不想在旁边看着道斯背诵。我说:“你们先忙,我改日再来。”我向女教师点点头,请杰尔夫太太把我送到远一点的牢房去,我在那儿待了一小时。
啊!那一个小时是多么煎熬!那些女囚似乎都变得面目可憎。第一个囚犯见我来,把手上的活儿放到一边,行屈膝礼,点头问好,杰尔夫太太锁门时还畏缩地倒退一步。然而,等到只有我们两人独处时,她就把我拉到她身边,带着浓重的口气,压低嗓门说:“近点!再近点!不能让它们听到我说的!要是它们听到了,它们会咬我!噢!把我咬得嗷嗷叫!”
“它们”指的是老鼠。她说老鼠晚上出没,她睡觉时感到它们冰冷的爪子摁在她脸上,醒来就看到了那些咬痕。她卷起袖子,给我看手上的咬痕。我很确定那是她自己用牙咬的。我问,老鼠怎么进的囚室呢?她说是看守带进来的,“她们把老鼠从牢眼里送进来,”她指的是牢门旁的检查口,“她们拎着老鼠的尾巴,我看见她们白白的手把老鼠送进来,把老鼠一只只,扔到石头地面上……”
她问,我能否让哈克斯比小姐把老鼠除掉?
为了抚慰她的情绪,我只得说我会的,而后赶紧离开了。接下来探视的女囚几乎和上一个一样疯癫,第三个是个叫贾维斯的妓女。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愚笨低能,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我们说话时她一直焦躁地站着,不肯直视我,却又频频投来毫无神采的目光,游走在我的服饰与发型间。最后,她控制不了自己似的,突然劈头盖脸地问我怎么能忍受穿那么普通的裙子?为什么我这一身几乎和看守一样乏味!她们现在被迫穿成这样已经够糟了,要是重获自由,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却要穿成我这样,还不如让她去死!
我问,如果她是我,她会穿什么?她立马问答:“网纱礼服,水獭皮大衣,戴百合花草编帽。”鞋呢?“缎面平底鞋,丝带要到膝盖上!”
我委婉地表示异议,这样的打扮难道不是聚会或舞会的装束吗?来米尔班克这样的地方,她不会穿成这样吧?
怎么不会!有霍伊、奥多德看着,格里菲思、惠勒、班克斯看着,普雷蒂太太和里德利小姐看着!哦,不会才怪!
她兴奋异常,我不禁担忧起来。我想,她肯定每晚躺在囚室的床上,想着自己的华服,为上面的细枝末节操碎了心吧。不过,当我准备到门口叫看守时,她冲上前来,一下子离我很近。目光不再无神,而是变得鬼鬼祟祟。
“我们聊得挺好,是吧,小姐?”她说。我点点头,“是的。”我继续往门口走去。她贴得更近了,飞快地问我接下来打算去看谁,去二区吗?可不可以请我帮个忙,给她的朋友埃玛·怀特捎个信?她伸手要拿我口袋里的本子和笔。她说,只要一页纸就可以了,我只要从栅栏的缝隙里塞进去就行。“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半张纸就行!“她是我的表亲,小姐,我发誓,您可以问任何一个看守。”
我赶紧离她远点,推开她的手。“捎个信?”我惊愕地说。她肯定知道我是不可以捎带消息的!要是我帮了她,哈克斯比小姐会怎样看我?她竟敢提这个要求,哈克斯比小姐会怎样看她?女囚退后几步,依旧锲而不舍。告诉怀特,简心里想着她,又不会对哈克斯比小姐有什么坏处!她说,她很抱歉前面要我撕一页纸来捎信,可不可以只是请我捎个话,就帮这一个忙。她问我可不可以就去和怀特说一句,希望她能知道,她的朋友简·贾维斯一直想念着她。
我摇头,拍打栅栏,叫杰尔夫太太来把我放出去。“你知道你不应该叫我做这事,”我说,“这一点你心里清楚,我很遗憾你竟有这个想法。”听我这么说,鬼鬼祟祟的她恼怒起来,转过身,双手环抱胸前。“去你的!”她破口大骂,不过看守从沙子满地的走廊走来,没有听见。
我很惊讶她的粗言秽语竟对我毫无作用。之前她也爆过粗口,我还听得一惊一乍,不过现在我只是平静地直视她。她见状,脸色沉下来。看守把我放了出来,锁上门,轻声对她说:“继续你的针线活儿吧。”贾维斯犹疑了下,把椅子拉到跟前,拿起织物。她看上去似乎不再恼怒或阴郁了,而是像道斯一样,变得凄惨可怜、面带病容。
牢房五区传来布拉德利太太的助教们工作的声响,我离开这一层,来到一等牢房区,与该层的看守曼宁小姐并行。看着这些囚室里的女人,我发现自己十分好奇哪个是贾维斯念念不忘的女囚。最后,我悄悄地问:“看守,您这儿有没有个叫埃玛·怀特的?”曼宁小姐说有的,问我是否想去见她。我摇摇头,犹豫了下,说有一个杰尔夫太太区域的女囚似乎很关心她,好像是她的表亲,叫简·贾维斯的那个。
曼宁小姐哼了一声:“她的表亲?她这么跟您说的?她和埃玛·怀特才不是什么表亲呢!”
她说怀特和贾维斯在监狱里是一对臭名昭著的“伙伴”,比“恋人还要甜腻”。她说我会在这儿发现女囚们“出双入对”,这个情况在她其他工作过的监狱也不少见。她说,这都是寂寞的牢狱生活害的。她亲眼见过一些性格强硬的女囚害上了相思病,常常是因为喜欢上一个见过的囚犯,可那个女的不理她,或是已经有另一个更中意的伙伴。她笑道:“小姐,您得当心了,可别让哪个囚犯把您看作她的伙伴,这里过去还有女囚喜欢上看守的,最后不得不转移到别的监狱去。她们给带走时,那大吵大闹真是笑死人了。”
她又大笑起来,继续领我朝前走,我跟在后面,觉得不自在。之前我就听她们说起“伙伴”,我自己也用过这个词,可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意思。我不敢去想,自己差点就无知地为贾维斯做了传递她黑暗激情的媒介……
曼宁小姐把我带到一道牢门外,嘟囔道:“喏,这就是贾维斯心心念念的怀特。”我朝囚室看去,看到一个身材结实、脸色暗沉的年轻女子,眯着眼看着帆布包上歪歪扭扭的针脚。看到我们,她起身行了个屈膝礼。曼宁小姐说:“怀特,有关于你女儿的消息没?”她转头对我说,“小姐,怀特有个女儿,让姨妈监护了。不过我们觉得这姨妈不是个好人,是吧,怀特?我们担心她会让小姑娘也走上和她妈一样的路。”
怀特说她没有关于女儿的消息。见她看我,我转身离开。我问曼宁小姐告辞,请另一个看守把我带去男囚区。我庆幸能离开这个地方,即便是要踩上发黑的土地,雨水淋到我的脸上,我也庆幸终于可以走了。今天的见闻,那些生病的女人、自杀的女人、疯子的老鼠;那些“伙伴”、曼宁小姐的大笑……都让我心惊胆战。我记得第一次监狱之行后,我从里面走到室外干净的空气里,想象着自己把过去牢牢捆好,彻底遗忘。我的大衣被雨水淋得好沉,黑裙的褶边沾上了潮湿的泥土,显得越发暗沉。
我叫了马车回家,付钱时故意磨蹭了下,希望母亲可以看到,不过她没有,她在客厅考察我们的新女仆。那姑娘是博伊德的朋友,年长一些,没把鬼魂当一回事,只是表示希望填补这个空缺。我看博伊德是被母亲欺负得太久了,所以特地贿赂了朋友来做这份活儿,因为她朋友之前的报酬明明更好些。不过她说,可以接受一个月少一个先令的薪水,只要给她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间和一张床。她说在现在工作的地方,必须和厨子睡一间,而厨子“生活习惯很差”。除此以外,她说她有个朋友也住在泰晤士河附近,她希望能住得离她近些。母亲说:“让我想想。我们另一个女仆可不会喜欢你除了工作还有什么别的心思。你那朋友也应该明白,她不可以上这儿找你,我也不会让你提早收工去见她。”她说这些她都懂。母亲同意先试用一个月。她周六来。她是个长脸姑娘,叫瓦伊格斯。这个名字我还挺喜欢的,我从来就不怎么喜欢博伊德。
“真可惜她长得不好看!”普莉丝在她离开后望着窗帘的方向说。我笑了笑,但突然想到件可怕的事。我想到被家中少爷缠上的米尔班克的玛丽·安·库克。我想到了常在这里的巴克利先生,想到了华莱士先生,想到斯蒂芬那些时不时会登门拜访的朋友——我庆幸她貌不惊人。
也许母亲与我想法相同,听了普莉丝的点评,她摇摇头说,瓦伊格斯应该很能干。长得一般的姑娘通常都能干,也更加忠于主人。她的头脑应该很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也不会为了点楼梯的咯吱声大惊小怪!
普莉丝脸色凝重。也难怪,她在沼府还有好些女仆要管教呢。
“在有些大宅子里,”今晚华莱士太太和母亲打牌时说,“女仆睡在厨房的货架上。我小时候,我们家总有个男仆睡在放碟子的箱子上。只有厨子才配有枕头。”她说她不知道我怎么能够受得了睡觉的时候,女仆在我楼上的房间里来回走动。我说为了泰晤士河的风景,我可以承受睡在女仆房下面。再说了,一直以来,只要女仆没被鬼魂吓坏,她们一天下来通常精疲力竭,回了房倒头就睡,根本做不了什么事。
“她们本来就应该这样!”华莱士太太大声说。
母亲请华莱士太太不要把任何我说的关于仆人的观点放在心上,她说:“和玛格丽特谈仆人,就像对牛弹琴。”
过了会儿,华莱士太太换了个主题,问我们能不能给她解释个奇特的现象。伦敦城里据说有三万名潦倒的缝纫女工,为什么她拿着不到一镑的工钱,连一个能在亚麻外套上笔直地缝一条线的女工都找不到……
我以为斯蒂芬晚上会来,并把海伦一起带来,但他没来,也许是下雨的关系吧。我等到十点上了楼,母亲拿来我的药。我穿着睡衣,披了条毯子,因为我把裙子脱了,挂坠盒露了出来。她注意到,说:“哦,玛格丽特!你有那么多漂亮的珠宝首饰,怎么偏偏戴这么旧的一根呢!”我说:“这是爸爸留给我的。”我没说这里面还有一小绺淡色的卷发,她不知道我在里面放了东西。她说:“但也不用挑这个又普通又旧的呀!”她说如果我想佩戴父亲留下的物件,我可以戴她整理出来的那些胸针或戒指,为什么偏偏要戴这条?我没有回答,只是把挂坠盒塞进了睡衣。它冰冷地贴着我的胸口。
我为她把氯醛33药水喝了。她看着我钉在书桌旁的图片,又看了看这本日记本。我合上封面,笔依旧夹在本子里。“这是什么?”她问,“你在写什么?”她说长时间伏案写日记很不健康,一来会把我带回过去阴暗的思想里,二来会把我累倒。我心想,如果你不想让我疲乏,为什么还专门给我喂药让我感觉困倦想睡觉?我没说,只是把日记本放到一边,等她走后才拿出来。
两天前,巴克利先生拿起普利西拉丢下的一本小说,翻了几页,嘲笑了一番。他从不把女作家当回事。他说,女人能写的东西,无非是“心灵的日记”——这个词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到我的上一本日记,里面浸透了我的心血,烧掉它所花的时间,真与传说中人类心脏火化的时间一样长。我要这本日记不同于上一本。我要这本不再把我带回那些思绪,而是像氯醛一样,把那些思绪彻底抑制。
啊!要不是米尔班克今天投掷过来的那些古怪暗示,这本日记本来是可以做到的。像之前一样,我把探访一一记下,把监狱之行细细回溯,但这些都没能让我镇定下来,我的大脑反倒变得像鱼钩一般锋利,钩住了每一缕掠过心头、扭动挣扎的思绪。“下次您睡不好时,”上周道斯对我说,“想想我们吧。”此刻,我还真是了无睡意。我想到那里的女人,在黑影憧憧的囚室里必须保持安静,然而她们依然躁动不安地在囚室里踱步。她们寻找着可以系在喉口的绳索,把刀具磨亮,以备划开皮肤。妓女简·贾维斯呼唤两层之下的怀特,道斯呢喃着牢房的诡异诗行。我的脑海里映出那些字句——我将和她一同吟诵,整宿不眠。
什么样的谷物最适合用坚硬的土壤培育?
溶解银的是哪种酸?
什么是浮雕?阴影是如何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