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最后一个蓝脸的小戏子,上前一步,两手叉腰,鼓乐齐齐停了下来。忽然那么突兀地静默,众人正不明白这唱的是哪出,只听道平地一声吼:
——出东门,向西走,半路上碰见个人咬狗。 提起狗头打砖头,反被砖头咬了手。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车子走,轱碌转,公鸡统统不下蛋;长虫没腿也能跑,窨子和井推不倒!
分明是嗓门洪亮气韵悠长的一段秦腔,唱到最后两句用力过猛,声嘶力竭得都劈了音了。曹司令听见家乡小调,乐得上气不接下气,叫好用的都是秦腔味儿。程凤台就觉得耳膜嗡嗡的响,要撂在崇山峻岭之间,真能这山头唱着,那山头就有大姑娘寻音而来。今晚跟这一出,估计连铁岭都能听见了。就冲着这份儿野,除了商细蕊不作他想。
但是商细蕊的野性和粗犷,也只有程凤台看得见。座儿们看他是个精致秀气的旦角儿,偶尔压抑不住男孩子的天性唱一出小生,同样也是精致秀气的。在朋友们面前,商细蕊是个和气的斯文人。他们都不会把商细蕊这个人和粗放的秦腔联系在一起,纷纷往水云楼的武生老生方面猜测。
范涟瞧见程凤台满脸得色,好像台上亮着他家的宝贝似的,失声笑道:“得了吧!一定不是他!”
程凤台回头一挑眉毛:“哦?”
范涟道:“唱不惯秦腔的人,真嗓吊不到那么高,容易唱砸了。何况也毁嗓子。他唱旦的不能不悠着点儿。”
程凤台道:“悠着什么悠着,我看他横冲直撞,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悠着。”
座儿们横竖猜不出是谁,同声同气喊人出来见见。最后商细蕊从幕后走出来,他仍是代战公主的装扮未曾卸去,女装不好行礼,便向台下众位甩帕子过肩行了个满族的手帕礼,笑道:“对不起列位的,刚才那一个,还是我。”
众人受到了捉弄,发出一阵喝倒彩的嘘声羞臊他,然而彩头可是一点儿也不少的往台上抛。有几只包的不知道是银元还是什么,砸到商细蕊的脚面上生疼生疼的,更着孩子们匆匆往后台退下。
程凤台得意地看了一眼范涟。范涟恼羞成怒道:“他太不悠着了!”
曹司令闻得乡音心花怒放,吩咐副官待会儿把商细蕊请来陪喝茶。程凤台顿时收了笑意,很不自在地一扭头,范涟给他使眼色教他忍耐,他也压根没看见。
再后面是一场反串戏《龙凤呈祥》。商细蕊因为唱旦出的名,他扮男子唱生反而是属于反串。横竖他样样得心应手,其实也就不存在反串之说。水云楼几个女戏子们扮上乔玄周瑜等人,俞青的刘备,商细蕊演的赵云。这一场倒是按部就班地演,按部就班地唱,没有抖什么机灵惊诧众人。主要是因为女戏子们都唱不惯粗嗓子,能把戏词照本顺下来就算好样的,商细蕊可不敢闹个幺蛾子弄巧成拙了。
刘备那厢进了甘露寺,不远处走来两位西装革履的先生跟曹司令打招呼。曹司令本来还爱答不理的,等看见其中一位——当然也没有起身相迎,但是坐直了身子正了正气色,仿佛准备与之好好周旋一番。程凤台和范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伶俐人,当下要让位,那两位官人已走到跟前,一位浓眉大眼透着精干,一位戴着眼镜温文尔雅。范涟认得头一位是南京方面的一位高官,姓孙,另一位戴眼镜的先生看着眼生得很,从来也没有见到过。
曹司令按下他两个小舅子不让走,为的是有个外人在场,好避免孙先生与他提及敏感问题。孙先生了然一笑,互相介绍寒暄一番之后,笑道:“想不到范先生和程先生也在这里,你们亲戚一块儿听戏取乐,倒是孙某人打扰了。”范涟忖了忖曹司令的脸色,曹司令不阴不阳的很是冷淡,但是也不像是要逐客。忙称哪里哪里,叫随从搬来两张椅子给他们两位坐下。
曹司令坐在中央,右手边坐了程凤台范涟和小姑娘,左手边坐着孙先生和戴眼镜的韩先生。
程凤台与范涟轻声道:“这位韩先生……”
范涟也正琢磨,孙先生介绍起来只说先生姓韩,连职务和全名都没有,神神秘秘的,必有故事在里面。范家有好几位从政的子弟,范涟对政治和官场比程凤台熟悉,便道:“我看不简单。别多话,咱们只管听戏吧。”说着给他的小女朋友斟了一杯茶,两人温柔地对望了一眼。
孙先生向韩先生大概介绍了一下曹司令的丰功伟绩。一个靠挖坟掘墓发家的土匪,在孙先生嘴里愣被说成了除暴安良的护国卫士。韩先生涵养了得,等孙先生滔滔不绝地说完了,才含笑点点头:“曹司令大名如雷贯耳,生平事迹早有所闻,在下很是钦佩啊!”
曹司令点点头,依然很冷淡的样子。孙先生开始对韩先生说到当年易帜的事情,说曹司令是如何的识得大体服从中央政府。曹司令没有反驳,因为易帜是事实。韩先生却推了推眼镜,笑道:“曹司令无父无犬子,令郎在外为司令守得十八万兵马,司令今日才得闲听一曲商郎戏,这是高官厚禄换不来的福气。”
曹司令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笑。十八万兵马名从实不从,依然在曹家手里攥着,这是曹司令一件大大的得意事。
孙先生眼神一动,在韩先生和曹司令脸上巡梭几遍,笑道:“曹大公子深有其父之风,一片拳拳报国心,捍守疆土以镇□□,委员长很放心。”
程凤台听出他们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含有万千机锋,孙韩二位似敌似友,关系微妙。范涟毕竟是个吃官饭的商人,身家是最要紧的,从来不会真正玩物丧志。他貌似专心致志地盯着戏台,心思早已不在戏上,只听曹孙韩三人待要如暗战。
台上扮演孙尚香的是一位唱大花脸的净角儿,总有五十岁上下了,腰圆膀厚,体格魁梧。他们唱花脸的普遍有一张宽硕的面庞,打趣起来叫做“去年一点相思泪,今日方得到嘴边。”一旦穿着红衣裳涂脂抹粉做出女儿姿态,格外惊悚。他一出场,座儿就笑得不行,因为站在一起,俞青的刘备霎时就被对比得娇娇弱弱,成了一个长胡子的姑娘家。商细蕊的赵云也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脯,怕被盖住了男子气概。
戏唱到最末,孙先生犹在喋喋地证明中央政府与曹家军的亲密无间,孙尚香与刘备携手入洞房。大花脸的孙尚香这时候突然不捏细嗓子了,回到本行的做派,向刘备爆喝一声:“贵人!请随我来!哇哈哈哈哈哈哈!”把台上台下都吓了一跳!
孙先生一呆,套磁的词儿都给岔忘了。曹司令很觉快心,跟着哇哈哈哈哈地笑起来,大叫请商老板来。韩先生倒是笑得很斯文。
商细蕊很快地卸除了头面妆容,换上长衫夹袄来见曹司令。穿场而过怕座儿认出来,一条羊毛围巾包住了大半张脸,低着头走路。他今晚趁着几位要紧的官人们在场,本来就憋着要申诉一番《潜龙记》被禁的事情,曹司令有请那再好不过了。以曹司令的爆脾气,一听这事儿准要拍桌子,几个文官都很惧怕他。
商细蕊一来,程凤台整个神色都不一样了,笑盈盈地特别有种戏谑的表情。商细蕊只看了他一眼,然后一点儿也不理睬他。与孙韩两位见过礼,侍从添了一张椅子,商细蕊文静地坐下,别人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并不着急告状。
谈话之间,看不出来那位韩先生倒是一个真戏迷,和商细蕊很能聊几句。说到曾在民国十六年的时候,在广州听商细蕊唱过戏,和商郎算是故知了。众人都含笑听着,唯有范涟脸色一变,眼睛转了几圈,很有意味地看着程凤台。程凤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个意思。
“那年过后我就改唱旦了,您看的是我最后几场武生戏!”商细蕊笑道:“那时候我的小旦只能听听嗓子,工架完全不行。”
韩先生道:“不瞒商老板说,我就得意您的武生。当时虽然年纪小,功夫已经极好了。后来总听说第一名旦商细蕊,我琢磨来琢磨去,心想哪个是商细蕊,我只认得一个唱生的叫商细儿嘛!跟您都对不上号。”
程凤台听见商细蕊原来的名字觉得很好笑,馅儿馅儿的,憨兮兮的孩子气的感觉,倒是比细蕊贴合他的性情。商细蕊却觉得过去的名字有点难为情,随口叫来像小婴儿的乳名一样,一点都不正式,很拿不出手,埋怨他义父学问浅薄,给儿子取个艺名还要想十年。
商细蕊道:“唱旦唱得再出名,我以后老了喉咙粗糙了,还是要唱回生去。启蒙的手艺,万万丢不得的。”
韩先生殷勤地问:“可是我来北平之前听说商老板近来唱了生的?《潜龙记》是吗?我来晚了,要有机会,商郎一定赏我的耳福。”
商细蕊可算把话头引到正事儿了,抿了抿嘴唇,微笑道:“大概是唱不了了。”
范涟和曹司令不约而同回头看他。
“报纸上说,这出戏可能要被禁了。”
范涟讶异一声。曹司令啐了一口:“哪个狗娘养的说禁就禁!老子还没看呢!”
韩先生默了一默,笑道:“这事儿商老板可找对人了!这位孙先生是有分量的人物。近年来昆曲被京戏挤得没有立足之地,倒是外来的话剧一日红似一日,笼络了年轻人的心,越来越壮大。照这样子下去,不定有一天客大欺主,把京剧也挤掉了,大家都没得戏唱了。”转头向孙先生:“先生您说,昆曲京戏都是咱们中国人的玩意儿,咱们哪能净想着自己欺负自己,反叫外人捡了便宜?”
曹司令啜口茶喝,一言不发。范涟眼珠骨碌碌转悠。程凤台趁机又和商细蕊纠缠了一个眼神,对他们官场上的机锋一点兴趣也没有。
孙先生状似豁然地笑了几声:“我和先生想到一起了!兄弟阋墙的丑事到此为止。团结为上,合作为上。咱们既然想到一块儿了,以后也就好办了。先生尽可以放心!”
这话使曹司令的神情不禁一动。范涟若有所思的。商细蕊对两种戏手心手背都是肉,忍不住插嘴:“其实也谈不上京戏排挤了昆曲,各有各的好处。昆曲新戏出得少,到今天就有点儿过时了。”
两位先生借事说事,商细蕊就事说事。饶是程凤台不明就里,也听出两位说的和商细蕊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满桌的人都轻轻笑起来,商细蕊脸一红,道:“那么就拜托孙先生顾念了!我还得赶去谢幕,各位宽坐,先失陪了。”
直到谢座儿的时候,商细蕊也还红着脸。他真是太不擅长与人托情面交际了,觉得出来唱戏,这是最为难的地方。
散了戏,孙韩两位先生先走一步。曹司令深深地望了一眼舞台,然后对副官吩咐了什么,转身也走了。程凤台习惯地要往后台去,被范涟叫住了,神秘兮兮有重要的话说。程凤台虽然百般不耐,架不住范涟百般挽留,气人的是他有话不赶紧着说,非得先把小女朋友送回家。程凤台耐着性子陪他送了女朋友,范涟支开司机,和程凤台冰天雪地的站着抽香烟说话。
“姐夫,刚才那出你看出点什么没有?”
程凤台不屑道:“是不是上层内部两派斗争,姓孙的自以为曹司令是他们的人,跟那儿给姓韩的炫耀。哪料姓韩的比他还知根知底,当场揭穿。然后姓孙的要和姓韩的握手言和。”说得太绕,自己都乐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军统中统。咱们管得着吗?”
范涟认真地看着他:“你说韩先生是派系斗争,我看不是,我看他是那边的人。”
程凤台喷出一口香烟,虚眯着眼睛看他:“那边的?日本人啊?中国话那么溜,汉奸?”
范涟怒其愚笨,嗐了一声道:“你扯哪儿去了!我是说北边的!被打得满地跑的!总也灭不了的!”
程凤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觉得很荒谬:“疯啦你?那边的人怎么敢来与虎谋皮?”
范涟道:“我也就是一个推测,你听他说民国十六年的时候他在广州,还有那口气,那姿态,什么团结合作……哎,要我说个道道,我还真说不上来。总之我见过当官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就算不是那边的,也肯定不是这边的,调调不一样。我估计曹司令心里也明镜似的,你有机会探探他口气。”
程凤台点点头:“行,我信你的感觉,咱俩今晚这就算通匪了。我说,你耗了我半天就为了这事儿?”
范涟啧啧摇头批评他:“要不然说你们南方汉子就会算个针头线脑的,娘们儿似的,眼光一点儿都不广阔!”
程凤台觉得好笑了:“你广阔一个我看看。”
“那么明摆着,都不用过脑子!要是两方不跟那儿你追我打了,不就又能往那边做生意了么?”
程凤台收去笑意,衔着香烟默默的。他知道范涟指的是哪桩生意,当然不可能是茶叶和丝绸,那是掩人耳目做着玩儿的。程凤台当年十六岁借着范家的名号买办货物,二十出头东山再起,支援曹司令二十万大洋,另外装备了一个团。中国这个乱世,什么生意来钱那么快?除了烟土就是军火这一件有伤阴骘的东西。程家小叔叔早年留洋在英国扎了根,给侄子牵线搭桥搞走私,现在市面上的英国枪支有一大半都是姓程的。
“当初怕得罪了政府,才不敢往那边多卖。要是今晚我看得没错,以后这条财路不是又开了吗?”
程凤台嗤笑出来:“财路?你都不知道那边有多穷!我是和他们打过交道的啊!小米加步枪,听说过吗?有地方当兵的一天一顿饭,稀的还是!北边冬天那么冷,长官的棉衣里续的那破棉花,浑身上下一块皮子也没有。人倒是很能干,杀价拦腰砍,买两箱子货还得饶我的机油和火药,我不往外倒贴就算不错了!一样是为了抗日,我肥水不流外人田,武装你们范家堡好不好?”
程凤台对那边很多抱怨,神色语气倒也不见怎么有恨意,好像只是买卖家对侃价的发自内心的怨愤。范涟便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给我武装范家堡,价钱拦腰砍,照样再搭我火药和机油。”程凤台抬腿就要踢他屁股,被他躲开了,一溜烟钻进自己的汽车里和程凤台撒有那拉。程凤台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过半,心想商细蕊也差不多该回家了,这一晚上都叫范涟个事儿精搅合了。上车让老葛开到商宅的后院,然后挥挥手:“回去吧!明天中午来接我!”蹬上水缸驾轻就熟地翻墙进了屋。
老葛看呆了,猛地醒过来,在车里前后张望怕被过路的看见。不知道二爷这又跟商老板逗的什么闷子,怎么还改了采花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