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月落往郁州,路途非止一日。
平叔为二人准备好两匹马,卫昭戴上面具和宽沿纱帽,江慈则换了男装,二人告别萧离与平叔,往郁州一路行去。行得半日,江慈索性在一疮市上卖掉一匹马,与卫昭共乘一骑。
一路行来,秋残风寒。卫昭买了件灰羽大氅,将江慈紧紧地圈在怀中。灰氅外秋风呼卷,灰氅内却春意融融。江慈只愿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只愿一生一世,都蜷在他的双臂之间。
夜间,二人也时刻胶着在一起,寂冷的长夜,唯有这样,他和她才觉不再孤单。
欢愉愈浓,江慈却也慢慢感觉到他隐约的变化。他熟睡时,有时会微微蜷缩,似在梦中经受着什么痛苦;一路走来,看到战后满目疮痍的凄惨景象,他也总是拧着眉头,不发一言。
更让她十分不安的是,他心底的那些看不见的伤痕,是她始终都不敢去触及的,她怕她一碰到那些糜烂的伤口,他就会从此消失。她唯有夜夜与他痴缠,让他沉浸在最浓最深的爱恋之中。
这日郁州在望,路上处处可见百姓欢庆长风骑赶跑桓军、收复郁州。卫昭默默看着,手心忽然沁出冷汗。
江慈却是看着欣喜,回头仰望着他,笑道:“真好,要是以后再也没有战事就更好了。”
卫昭勉强笑了笑,劲喝一声,策马疾驰,终在天黑时进了郁州城。
裴琰的行军速度却极快,长风骑已将桓军逼到了成郡一带,郁州城内是宣远侯何振文带兵镇守。卫昭潜入郡守府探明情况后回到客栈,道:“少君不在,咱们得去成郡。”
“就走吗?”江慈替他取下面具,转身放在桌上。
卫昭静默片刻,忽然从后面抱住她,她娇笑着倒在他的怀中,他悄悄扬掌,将烛火熄灭。
她在他怀中醒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色,可以看见他的修眉微微蹙起,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抚平他的眉头,他却突然睁眼,温柔地吻上了她的手心。
江慈低笑道:“你没睡着啊?”
“你不也没睡。”
“那你在想什么?想得眉头都皱起来了,不好看。”
卫昭有些愣怔,转而抱住她,良久,终问了出来:“小慈,告诉我,为什么会是我?”
江慈想了想,摇头笑道:“不知道。”
他在她耳边叹了口气:“你真糊涂。”
“师父说,糊涂人有福气。”
他再叹声:“可我是个坏人,地地道道的坏人。”
江慈想堵住他的嘴,他却紧紧抱着她,低声道:“小慈,我以往,做了很多很多坏事,满手血腥,满身的罪孽。你跟着我――”
江慈默然,良久,才低声道:“那我就求菩萨,让我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为你赎罪好了。”
进入十月,北境便迅速寒冷,满树枯叶飘然落地,积起一地暗黄。
长空中一声鹰唳,灰线划过,弦声震响,苍鹰发出凄厉的哀号,落于山峦之中。
宇文景伦掷下手中强弓,回头看了看火光冲天的麒麟谷,眉间涌上愤然和不甘。易寒看得清楚,上前道:“王爷,还是先入城吧。这场大火,只能将裴琰阻挡一两日。”
宇文景伦不言,滕瑞伤势未愈,连声咳嗽,咳罢,道:“只怕成郡入不得。”
宇文景伦若有所思。左军大将慕容光不解,道:“成郡咱们还有人守着,为何入不得?成郡墙高壕深,咱们可据城力战。”
滕瑞面色有些苍白,“回雁关一役”,他为逃生,自关墙跳下,宇文景伦及时赶到卸去他大部分下坠之力,但仍伤得不轻。纵是他医术高超,但连日来随军步步后退,殚精竭虑、连出奇招,方助宇文景伦保了这八万人顺利撤回到成郡一带,伤便一直未能痊愈。此刻,他已是心力交瘁。
他再咳数声,道:“慕容将军,成郡多年以来一直为长风骑驻扎重地,裴琰在这处更是得到全城百姓的拥护。眼下咱们退到这里,城内却仍未有大的骚乱,慕容将军不觉得奇怪吗?”
慕容光一凛:“难道那些‘暗袭团’早就潜到成郡,就等着咱们进去,好和裴琰内外夹击?!”
“暗袭团还在其次,主要是咱们退得匆忙,粮草缺乏,一入成郡,如果没有足够的粮草,如何坚守?万一被围困,谁来为我们解围?南征无望,成郡守来何益?!”
滕瑞这话一出,众人都默不作声。自宇文景伦从“回雁关”败北,毅平王、宁平王相继战败身亡,桓国皇太子在桓皇面前屡进谗言。桓皇命皇太子的表兄左执率兵前来支援,但左执率三万人马到了黑水河后,便再未南下,摆明了要隔岸观火,坐看宇文景伦被长风骑追击。
至于最要紧的粮草,也被左执扣着,迟迟未过黑水河。正因粮草不继,才导致桓军节节败北,若是再被围困在成郡,只怕这八万人便要死在长风骑和桓太子一明一暗的双重夹击之下。
宇文景伦放目远眺,南方,层峦染黄,云淡风冷;他再回望北际,阔野长空,一望无垠。他久久地思考着,一转头,与滕瑞目光相触,沉声道:“先生请随我来。”
秋风渐盛,卷走稀薄的阳光,阴沉天空下的远山近野,处处都呈萧冷之态。
滕瑞随着宇文景伦走到空旷处,二人负手而立,风卷起宇文景伦的战袍和滕瑞的衣襟,一人气势恢然,一人也自镇定如水。
“先生。”宇文景伦仰望长空,道:“今年冬天会很冷。”
滕瑞叹道:“上京只怕更冷,风刀霜剑啊。”
“可若不回上京,那就不只要面对风刀霜剑,还有暗箭和毒蛇。”
滕瑞遥望远处成郡城墙一角,慢慢道:“可若是我们穿够了御寒的衣物,有了过冬的粮食,又将火堆燃起,将墙砌高些,就什么都不怕。熬过冬天,自然就是春天。”
宇文景伦肃容道:“请先生指教。”
“王爷,眼下成郡铁定守不住。咱们回上京,此番战败,皇上纵是有心保王爷,王爷也得交出兵权。”
“可若不回上京,只怕皇兄会给我安一个拥兵自立、意图谋反之罪名。”
滕瑞微微一笑:“两位皇叔埋尸异乡,皇上定会日夜悲伤,短时间内怕是很难处理奏折。”
宇文景伦心领神会,父皇一直以来便想对两位拥兵自重的皇叔下手,此番自己率兵南征,虽说折戟沉沙,但主力尚存。毅平军和宁平军虽都全军覆没,但却恰恰合了父皇的心意。
滕瑞续道:“皇上历来宠爱王爷,不会对王爷下手,但若王爷回上京,兵权必得交出,以平朝议。”
“如若交出兵权,以后再想拿回可就困难了,皇兄对我一直盯得很紧。”
滕瑞指着西北面,缓缓道:“眼下,咱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宇文景伦会意,点了点头:“月戎。”
“王爷英明。若想不交出兵权,便唯有再起战事。眼下不能打华朝的主意,咱们只有退而求其次。”
宇文景伦面上有一丝雀跃:“其实,父皇早就想灭了月戎这个癣疥之患,我若想将来一统天下,后院不能乱。只是我若攻打月戎,裴琰会不会趁机打过黑水河?”
滕瑞咳了数声,咳罢,摇头道:“王爷,成帝病重,裴琰又是新胜,只怕华朝马上将有大变,现在不是裴琰北上的时机。咱们静观其变,先灭了月戎,顺便将西边二十六州掌控于手,到时要兵有兵,要粮有粮,即使不回上京,皇上和太子也拿您没办法。”
滕瑞这话已说到极致,宇文景伦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与其回上京束手就缚,不如真的拥兵自重,至少可以自保,为日后东山再起积累本钱。
他思忖片刻,道:“可月戎这几年来一直向我国纳贡称臣,也未再与我国有边境冲突,这――”
滕瑞微笑道:“王爷,若是您率兵回撤过黑水河后收到紧急军情,月戎国趁我国新败,发兵入侵。您说,您这个兵马大元帅是当不知道、继续率兵东归上京,还是当机立断、率兵西援更合皇上的心意?”
宇文景伦却还有些犹豫:“可眼下咱们粮草短缺,要前往月戎――”
滕瑞不语,慢慢伸出左手,宇文景伦自是领悟,要得粮草,左执不可留。
二人不再说话,宇文景伦远眺西北,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处厚厚的云层,看到更遥远的地方。战马嘶鸣声传来,他眼睛里流露出冷酷、坚决的神色,仰天大笑道:“好!本王便以西边这二十六州为根基,重振旗鼓,异日再向裴琰来讨这笔旧债!”
滕瑞后退两步,深深行礼,道:“滕瑞无能,以致王爷南征无功,还请王爷――”
宇文景伦抢上将他扶起,诚恳说道:“与先生无关,若非先生,咱们这八万人马便保不住。日后,还得仰仗先生,助我早日成功。”
二人相视一笑。秋风浩荡,桓国未来的君王和丞相,在这命运的转折关头,彼此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们都仿佛自这秋风中,听到了更高远的王者之歌。
华承熹五年、桓天景三年十月,裴琰率长风骑一路向北,追击桓军。宇文景伦不敌,步步败退,最后率八万大军退回桓国境内的黑水河以北。
长风骑追至黑水河,与桓军展开激战。桓皇太子表弟左执阻击裴琰时阵亡,宇文景伦率兵拼死奋战,方将裴琰阻于黑水河以南。
长达半年、军民死伤数十万人的“华桓之战”,以桓军败退回国,长风骑收复全部失土而结束,两国重新以黑水河为界,其后十余年未再有战事。
同月,月戎国趁桓军新败,发兵入侵,宣王回上京途中收到紧急军情,率兵西援,经过数月征战,将月戎国征服于铁蹄之下。
这日辰时,成郡鼓乐喧天,欢呼冲霄。如云旌旗、万千铁骑,拥着剑鼎侯裴琰,自成郡北门入城。
裴琰端坐马上,铠甲及战袍上仍有着隐隐血迹,但他笑容俊雅,意气风发,一路行来,这位胜利者的笑容比头顶那一轮朝阳还要和煦灿烂几分。
兵戈杀气,终于彻底敛去,中土大地,也终于重见安宁。
百姓们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对剑鼎侯及长风骑的感激之情,只是一路随着入城的将士们欢呼,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由北门至郡守府的直衢大街,裴琰带着长风卫们足足走了一个时辰。
进得郡守府,陈安松了口气,笑道:“我看,这百姓比桓军还可怕,桓军拥过来,咱二话不说,拔刀就是。可这么多百姓围上来,我――”
宁剑瑜踢了他一下:“怎么说话的你。”
童敏大笑:“我看,你是被那些年轻姑娘们看怕了,怕她们明天追到军营里来吧。”
众人大笑,陈安恼了,按住童敏道:“你别笑我。你老实交待,你和那‘回春堂’的李大小姐是怎么回事?”
童敏大窘,恨不得将他的嘴缝上。两人厮闹间,裴琰回头笑道:“明天请凌叔帮你去提亲,过几天择个良辰吉日将人娶回来,让弟兄们也热闹热闹。”
众人顿时大笑着起哄,童敏面上通红,心中暗喜,只是禁不住陈安等人的笑闹,借口布防,带着长风卫躲了出去。
满座欢声笑语,裴琰却忽想起安澄,转而另一个秀丽的面容又涌上心头,一时有些怔忡。崔亮进来,笑道:“相爷,都安排好了。”
裴琰回过神,微笑道:“子明辛苦了。”
宁剑瑜过来攀住崔亮的左肩,笑道:“侯爷,子明立了大功,侯爷得给他也找一房如花美眷才行。”
崔亮一怔,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悄然浮现心底。他心中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一时竟怔忡无语。宁剑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瞧子明,高兴得傻了。”
崔亮醒悟,忙道:“别,我天生性子散漫,只想着周游天下、四海为家,千万别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
裴琰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低头喝了口茶,岔开话题道:“宇文景伦真不愧当世枭雄,亏他想得出来。”
崔亮微笑道:“相爷,如果您处在他那种境况,估计也会和他一样的想法。”
裴琰大笑:“还是子明了解我。”
童敏急匆匆地进来,在裴琰耳边轻声说了句话。裴琰心头一喜,急忙站起,往内堂走去。
郡守府内堂西偏院的轩窗下栽了一排修竹,因是初冬,只余萧疏的竹枝。
裴琰入院,卫昭转过身来,笑容如身边修竹般清淡:“恭喜少君。”
初冬的阳光洒在他的白袍上,衬得他整个人有种特别的感觉。裴琰正在思忖他与以前到底有何不同,江慈从屋内走出,微笑道:“恭喜相爷,大战得胜,收回成郡。”
卫昭回头向江慈笑了笑,裴琰站在廊下,有些提不动脚步。
她也似与以前有些不同,虽着的是男装,但望着卫昭时,眉梢眼角尽是温娈静婉之意。纵是认为自己能放下,裴琰此时也觉胸口闷痛,他强自镇定,笑道:“三郎总算赶回来了。”
江慈却惦记着崔亮,向裴琰道:“相爷,崔大哥在哪?”
“他在正堂。”
江慈仰头看向卫昭,卫昭目光柔软,轻声道:“去吧。”江慈唇角含笑,自裴琰身边奔过。
她的步伐很轻快,带起的风让裴琰的战袍轻轻扬起,裴琰强迫自己不转头看她的身影,微笑着走向卫昭。
二人入屋,卫昭边走边道:“族内事务多了些,来迟几日,让少君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