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慈却不看他,转身立于一旁,崔亮端着两碗饭过来,笑道:“小慈快坐,一起吃。”
江慈不动,裴琰低头吃饭,并不发话。崔亮过来将江慈拉至案边坐下,将饭碗摆至她面前,又取过一汤匙,和声道:“你单手,不好用筷子,用这个吧。”
江慈接过汤匙,微笑道:“谢谢崔大哥。”
崔亮想了一下,在江慈身边坐下,又夹了数筷菜肴放入她碗中:“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夹。”
江慈向他笑了笑,用右手握着汤匙勺起饭菜送入口中,吃得几口皱眉道:“这军中的伙夫,厨艺不怎么样。”
崔亮笑道:“那是,肯定比不上小慈的手艺。”
裴琰与卫昭伸出的筷子同时停在空中,又慢慢伸向菜肴。江慈向崔亮笑道:“等我伤好了,我来做。”
崔亮又夹了筷菜放入她碗中,微笑道:“好,你先把伤养好,到时我们才会有口福。”又转向裴琰笑道:“相爷,您把小慈一带走,我有半年没尝过她做的饭菜,可想念得很。”
裴琰望了望坐于对面的卫昭,卫昭却只是低头吃饭,动作极慢,吃得也极斯文。
裴琰收回目光,望向江慈,微笑道:“那就等小慈伤好了,咱们再一饱口福。”
江慈却不看他,似是想起一事,侧头望向崔亮:“崔大哥,你昨天给我的那本《素问》,我有些看不懂。”
“嗯,你初学,肯定会有些看不懂,回头我给你详细说说,先别急,想学医的话,得慢慢来。”
江慈笑道:“可我想尽快学会才好,要是能象崔大哥一样有本事,也不用总受人欺负。”
崔亮见她有一绺头发垂到嘴角,轻轻替她拨至耳后,语带怜惜:“你想学什么,我都教给你,只别太急,一口吃不成胖子的。”
江慈点头,向崔亮一笑,又埋头吃饭。
卫昭将碗筷放下,站起身,淡淡道:“少君,我吃饱了,出去活动一下,先失陪。”说着飘然出帐。
裴琰吃不到两碗便放下筷子,那边崔亮却仍在与江慈边吃边轻声说笑。
看了看这二人,裴琰面色微寒,端起先前的茶杯,杯中已空,他将茶杯顿了顿,江慈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未起身。裴琰只得自己到铜壶中倒了水,坐回图前。
崔亮慢慢吃完,接过江慈递上的茶杯,笑着坐了过来:“相爷,是等卫大人回来一起商量,还是咱们先合计一下?”
裴琰指着图上某处,面上浮起微笑:“子明先给我讲讲这处的地形。”
江慈见满案的碗筷,想了想,到伙夫处要来一个竹篮,将碗筷饭镬悉数放入篮内,提至帐外。
此时天已全黑,云骑营训练有素,除去值夜的士兵外,皆于营帐中休息,营地之中,极为安静。
江慈拎着竹篮,往伙夫营帐行去,遥见一个白色身影自山坡下来,犹豫片刻,停住脚步。
卫昭慢悠悠地走近,又慢悠悠与她擦肩而过,江慈转身唤道:“三爷。”
卫昭顿住脚步,并不回头,鼻间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那个―――”江慈迟疑半晌,鼓起勇气问道:“三爷可将五婶放回去了?”
卫昭又轻“嗯”一声,举步前行。
江慈没听到他肯定的回答,极不放心,追了上来。卫昭脚步加快,江慈拎着一篮子的碗筷,左臂又不能摆动,身子失去平衡,踉跄两三步,眼见就要跌倒在地,卫昭倏然转身,右臂一揽,将她身子勾起,抱入怀中。
夜色下,那双如宝石般生辉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他的身后,是夜幕上的半轮明月,他的手臂似有些颤抖,但他的衣襟上,却传来一阵极淡的雅香。
江慈有些迷糊,心尖微颤,右手一松,竹篮掉落于地。
碗筷震响,卫昭松手,袍袖一卷一送,将江慈推开两步放下,转过身去:“已将她放回去了,你不用担心。”白影如月下游魂,转瞬便隐入远处的大帐之中。
江慈立于原地,看着卫昭的身影隐入帐中,忽觉心头一暖,俯身提起竹篮,微笑着向伙夫营帐走去。
独龙岗下,营火数处,夜空中,半月当空,星光隐现。
江慈坐于大帐后的草地上,凝望着帐内透出的昏黄灯光和隐隐身影,思绪难平。
巡夜的一队士兵过来,她不由有些害怕,毕竟是以女子之身呆于这男儿环伺的军营内,忙站了起来,一溜烟地钻入大帐内。
帐内三人还在轻声商议,江慈不知自己要歇在何处,只得从囊中取出《素问》,坐于营帐一角的灯下,低头看书。
细细看来,她有许多地方不明,现在也不方便一一去问崔亮,索性从头开始,用心背诵。她记性甚好,在心中默诵两三遍便能基本记住。
待将《素问》前半部背下,那三人发出一阵轻笑,似是已商议妥当,都站了起来。
崔亮伸展了一下双臂,转头间看见江慈仍坐于灯下看书,忙步了过来:“小慈,很晚了,睡去吧。”
江慈将书收入囊中:“我睡哪里?”
“和我一个帐,我让他们搭了个内帐,你睡内帐便是。”崔亮笑道。
裴琰却走了过来,微笑道:“子明,今晚你还得给我讲一讲那阵法,咱们得抵足夜谈才行。”
崔亮有些为难:“相爷,明日边行边讲吧,让小慈单独一帐,我有些不放心,这些云骑营的士兵如狼似虎的,再说,我还得替她手臂行针―――”
裴琰含笑看着江慈:“小慈若是不介意,就睡在我这主帐,我让他们也搭个内帐,小慈睡外间便是。行针在这里也可以的。”
崔亮想了下,点头道:“也好。”
卫昭目光掠过江慈,停了一瞬,飘然出帐。帐帘轻掀,涌进来一股初夏的夜风,带着几分沉闷之气。
崔亮洗净双手,取过针囊,替江慈将左袖轻轻挽起,找准经脉穴位之处,一一扎针。江慈正待言谢,抬头却见裴琰负手立于一旁,她再看看自己裸露的左臂,忽想起草庐之夜,难言的屈辱涌上心头,慢慢转过身去。
裴琰醒觉,转身步入内帐,取过本兵书在地毡上坐下,听着外间崔亮与江慈低声交谈,听着她偶尔发出的轻笑声,手中用力,书册被攥得有些变形。
外间,崔亮收起银针,微笑道:“你不要再看书了,早些睡吧。再有几日,你的左臂便可以活动,那时我再教你行针认药。”
江慈感激的话堵在了喉间,崔亮似是知她所想,拍了拍她的头,江慈和衣躺到地毡上,合上了双眸。
崔亮将外间的烛火吹灭,步入内帐,见裴琰手中握着兵书,不由笑道:“相爷精神真好。”
裴琰抬头微笑:“想到要和宇文景伦交手,便有些兴奋。”
“相爷以前没有和他直接交过锋吗?”
“当年成郡一战,与我交手的是桓朝大将步道源,我将他斩杀之后,宇文景伦才一手掌控了桓国的军权,说来,也算是我帮了他一把。现在要和他交手,总要讨点利息才行。”
崔亮大笑:“就是不知这桓国的宣王是否小器,他欠了相爷的人情债,若是不愿还,可怎么办?”
裴琰嘴角含笑:“他若不还,我便打得他还!”
夜露渐重,初夏的夜半时分,即使是睡在地毡上,也仍有些凉意。风自帐帘处鼓进来,江慈怎么也无法入睡,听得内帐中二人话语渐低,终至消失,知二人已入睡,便轻轻坐了起来。
黑暗之中,江慈默默坐着,风阵阵涌入,带进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她心中一惊,猛然站起,箫声又消失不闻,她再听片刻,慢慢躺回毡上。
荒鸡时分,裴琰悄然出帐,值守的长风卫过来,他挥挥手,步入草丛之中。
片刻后,他回转帐门处,长风卫童敏靠近,低声道:“他在林子里站了半个时辰,没见与人接触,子时回的帐。”
裴琰点点头,转身入了帐中。外间的地毡上,江慈向右侧卧,呼吸细细,和衣而眠。裴琰立于她身前,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纵是帐内没有烛火,仍可见她秀气的双眉微微蹙起,他迟疑片刻,右手缓缓伸出。
帘幕后,崔亮似是翻了下身,裴琰猛然收回右手,起身入了内帐。
破晓时分,军号便响起,云骑营士兵们迅速拔帐起营,不到一刻钟便都收拾妥当,大军继续北行。
江慈右手策马,与崔亮并骑而行,想起背诵的前半部《素问》,默念数遍,又就不懂的地方向崔亮细问。这样晨起赶路,晚上仍是歇在裴琰大帐的外间,不知不觉中,三日的路程便悄然过去。
这日夜间,扎营的地方是一处山谷,谷内有一条溪涧,这日天气又十分沉闷,云骑营的将领来请示裴琰,裴琰见将士们面上都有热切之色,便点了点头。
将士们一阵欢呼,有那等性急之人便跳入溪涧之中,许多人索性将衣物除去,泡于溪中,洗去一日的尘土和疲劳,还有人大呼小叫摸上大鱼,交予伙夫。
江慈何曾见过这等场景,弯腰钻入帐中,再也不敢出去。崔亮进帐,见她手中捧着《素问》,笑道:“我看你学得挺快的,比我当年差不了多少。”
江慈面上微红,腼腆道:“我哪能和崔大哥比,只盼肩伤快好,眼见要到前线,我也不能老做累赘,想来,只能做做药童,给军医打打下手什么的。”
崔亮想了想,道:“也行,听说相爷长风骑中有几名老军医,都是极富经验的,而且一向随主帅行动,你到时跟着他们学学救治伤员,晚上我再给你讲讲,这样学起来会快很多。”
裴琰掀帘进来,崔亮回头道:“相爷,小慈今晚得和我们一起走。”
裴琰点点头:“那是自然。”
江慈心中奇怪,却也不多问,捧着书远远坐开。
至亥时,黄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越下越大,仿似天上开了个大口子,雨水倾盆而下。
崔亮过来替江慈披上雨蓑,江慈也不多话,跟着他和裴琰于暴雨中悄然出了营帐,黑暗中走出一段,安澄早带着数百名长风卫牵着骏马守于坡下。
裴琰接过马缰,道:“卫大人呢?”
安澄指了指前方,暴雨中,那个挺拔的身影端坐于马鞍上,雨点打在他的雨蓑上,他身形岿然不动,似乎亘古以来,便是那个姿势,不曾移挪半分。
裴琰一笑,转向安澄道:“该怎么做,你都明白了?”
“是。”
“好,云骑营就交给你了。”
安澄有些兴奋,笑道:“相爷就放心吧,安澄的手早痒得不行,前年和田将军打的赌总要赢下才好。”
裴琰笑骂了一句,又正容道:“不可大意,到了河西,将我的命令传下去后,你还是得听田策的指挥,统一行事。”
安澄忙行了个军礼:“是!”
崔亮牵过马匹,江慈翻身上马,二人跟在裴琰身后,带着数百名长风卫纵马前驰。卫昭身边仅有数人,不疾不缓,跟在后面。
雨越下越大,纵是打前的十余人提着气死风灯,江慈仍看不清路途,仅凭本能策着坐骑。一阵急风吹来,将她的雨蓑高高扬起,她身形后仰,右手死死勒住马缰,方没有跌下马去。
崔亮侧头间看见,知她于这黑夜的暴雨中单手策马,有些吃力,便大声道:“撑不撑得住?!”
江慈有些狼狈,雨点斜打在脸上,睁不开眼,却仍大声道:“行,不用管我!”
“唏律”声响,裴琰拨转马头,在江慈马边停下,看了看她,忽然伸手,拦腰将她从马上抱起,放至自己身前,再喝一声,骏马踏破雨幕,向前疾行。
江慈纵是浑身不自在,也知多说无益,只得将身子稍稍往前挪了些。裴琰揽着她腰间的左手却逐渐收紧,江慈挣了两下,裴琰手上用力,钳得她不能动弹。
大雨滂沱,马蹄声暴烈如雨。他的声音极轻,但极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你再动,我就把你丢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