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能不能问你件事?”
卫昭沉默不答。
江慈似是极为好奇:“你怎么算到我会往北逃,而不是其他的方向?”
卫昭仍是不答,他长袍飘飘,在雪地中行来若流云一般,寒风卷起他披散的长发,数绺拂过江慈的身边。江慈索性取下自己的发簪,轻轻替他将长发簪定。
她这一侧身,便未坐稳,向后一仰,卫昭的手托仼她的腰间,微微用力,江慈身形翻动,又伏在了他的背上。卫昭负着她前行,他的声音极轻,却清晰地送入江慈耳中:“我有象猎豹一样的鼻子,能闻出方圆十里以内的气味,你信不信?”
江慈笑了笑,心中却愈感好奇,忍不住猜测起来。
“是不是你一直没睡,我每一次上茅厕,你都在跟着我?”
“那么就是平叔在跟着我?”
“还是我躲在树林里,让你知道了?”
“要不,就是我在长乐城暗中买泄药时,平叔知道了?”
卫昭忍不住微笑:“我若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休想逃离我的视线,你无论去哪里,我都能够找到你,你信不信?”
江慈“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心中却直嘀咕,不明白这没脸猫为何能逮到自己,眼下既然逃亡行动失败,总得弄清楚是何原因,也好为下次逃离做准备。只求能再次将他麻痹,寻找一丝出逃的机会。
她正嘀咕盘算间,卫昭忽道:“你呢?”
“什么?”江慈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之前装低伏软提出服侍我,又事事忍气吞声,是为了放松我的警惕,好找机会逃离吧?还用我的银子买了泻药和匕首,倒看不出你这小丫头,挺会演戏的。”
江慈冲卫昭的后脑勺瞪了一眼,从怀中掏出银票,低头拉开他的衣襟。
卫昭面色一变,猛然扼住她的手,江慈吃痛,急道:“我把银票还给你,你别误会,我不是想暗算你,我也没那本事。”
卫昭眼神闪烁,松开右手,淡淡道:“三爷我赏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理。”
江慈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依旧将银票揣入怀中。
卫昭摇了摇头:“你不但会演戏,脸皮也挺厚的。”
“我还给你你不要,等我真收下了你又说我脸皮厚,你们这些人,没一句真心话,活得多累!”
卫昭不再说话,脚步加快。江慈笑道:“三爷,我唱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卫昭不答。江慈婉转起调,唱出一首《对郎调》,卫昭有些心烦,骈指反手点出,却在指尖要触到江慈的哑穴时,硬生生停住,又收了回去。
江慈看得清楚,知他终被自己的话拿住,自己暂时得保安宁,歌声便多了三分愉悦之意,如滚珠溅玉,清脆娇柔。卫昭默默而行,忽觉这曲调也不是那般刺耳,不由加快了脚步。
将近天黑,三人到达了玉屏岭。寒风更烈,吹得江慈有些睁不开眼。
平叔望了望天色:“少爷,看来今天是赶不回星月谷了,得在这荒山野岭找个地方歇上一宿。”
卫昭将江慈放落,四顾看了看,身形几个腾纵,攀上旁边的一棵大树,跃落下来:“平叔,那边有户人家,你去看看。”
平叔点点头,转身而去。
江慈略觉奇怪,见卫昭负手立于雪中,并不说话,便也未细想。
不多时,平叔回转,点了点头,卫昭仍旧将江慈负在身后,沿小路而上,到了那幢木屋前。
江慈昨夜整夜逃亡,饱尝惊恐与艰险,又被这喜怒无常的没脸猫负着在风雪中行了一日,此时乍见屋内透出的桔黄色的烛光,鼻中隐隐闻到饭菜浓香,忽然想起远在邓家寨的小院。若是自己没有离家游荡江湖,此刻,定是与师姐在那处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吧?
卫昭走出几步,又转过头来,见江慈怔怔望着木屋,面上闪过不耐之色,右手抓上她的衣襟。江慈醒觉,平静道:“三爷,我是人,我自己会走,不用您把我当小狗小猫一样拎来拎去。”
卫昭松手,冷笑一声,转头入屋。
江慈随后而入,卫昭已在堂屋中的桌前坐定,平叔奉上竹筷,卫昭并不抬头,冷声道:“是人的话,就坐下来一起吃吧。”
江慈边坐边道:“这屋子的主人呢?”她握起竹筷,夹起一筷萝卜丝送入口中,觉这菜并不热,稍有些凉,心中一惊,猛然站起身来。
卫昭斜睨了她一眼,江慈心中既愤怒又悲哀,轻声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卫昭从容地吃着,慢条斯理道:“你认为,我会把他们怎么样?”
江慈觉双手有些颤抖,对面前这人的恐惧让她想坐回桌边,忽略这一家人可能早被平叔杀人灭口,装作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吃着这“可口”的饭菜;可她又无论如何做不到视而不见,只是呆呆地站在桌边,定定地望着卫昭。
卫昭抬头看了看她,嘴角涌起不屑的笑意:“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替别人打抱不平,也不想想自己有几分几两!”
江慈退后两步,轻声道:“请三爷继续用餐,我不饿,就不陪您了。”说着转身出了堂屋,立于门前的大树下,任狂飞的雪花扑上自己的面颊,来冻结心中对这些滥杀无辜之人的痛恨之情。
四周的高山深谷陷入浓浓夜色之中,江慈低头望着雪地,难过不已。
积雪被轻轻踏碎,江慈转过身去。平叔的声音响起:“小丫头,你过来。”
江慈有些迟疑,终跟着平叔步入木屋西侧的一间柴房。平叔举起手中烛火,江慈看得清楚,柴房内,一对农家夫妇与两个幼童正被并肩放在柴垛中,呼吸轻缓,显是被点住了昏穴。
江慈一喜,平叔道:“他们是月落族人,少爷虽不欲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但也不会允许我滥杀自己的族人的。”
江慈低下头去,平叔语气渐转严厉:“小丫头,你听着,你已累得我们没有按原计划回到星月谷,若再多嘴多舌,横生枝节,不要怪我不客气!少爷容得你,我可容不得你!”
江慈轻“嗯”一声,转头出了柴房,步到堂屋,默默坐到卫昭身边,草草吃过晚饭,又将碗筷收拾干净,烧好热水,提了出来。
卫昭与平叔正坐于堂屋的火盆边烤火,平叔往火盆中添了把柴禾。卫昭修眉入鬓,乌发如云,双目微闭,斜靠于竹椅之中。火光腾跃,将他的面容映得如桃花般绮丽。
江慈将在厨房寻到的一块麻布浸入热水中,细细拧干递到卫昭面前:“三爷。”
卫昭半晌方睁开眼,看了看那块麻布,又闭上眼:“不是说不再服侍我吗?怎么,当奴才当惯了,不知道怎么做人了?”
江慈一噎,半晌方道:“先前是我错怪了三爷,三爷别往心里去。现在是我心甘情愿为三爷做事,算是赔礼道歉,称不上奴才不奴才!”
卫昭沉默片刻,扬了扬下巴,江慈未动,卫昭不耐道:“怎么这么笨!”
江慈醒悟,重新将麻布浸热拧干,蹲于卫昭椅边,轻柔地替他擦面。麻布有些粗砺,卫昭微皱了下眉,正要将江慈推开,江慈却低头见他脖颈右侧有一处伤痕,似是咬啮而成,不由用麻布按上那处,轻声道:“三爷,您这处―――”
卫昭面色剧变,手如闪电,狠狠攥住江慈右手,将她往火盆边一扔,江慈猝不及防,右手撑在火盆之中,“啊”声痛呼,托住右臂,疼得眼泪夺眶而出。
卫昭在她身边蹲下,声如寒冰:“从今日起,你离我远一点,若再惹恼了我,小心你这条小命!”
江慈强忍剧痛与泪水,猛然抬头,与他怒目相视:“我倒不知,大名鼎鼎的卫昭卫大人,原来是言而无信、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
眼前的黑眸中满是愤恨与不屑,卫昭有一瞬间的恍惚,多年之前,自己初入庆德王府,饱受屈辱与欺凌,那时的自己,是不是也有着这样的眼神呢?
江慈手掌被烫伤处疼痛不已,忍不住吸着冷气挥了几下,卫昭盯着她看了片刻,站起道:“平叔,给她上点药,免得伤重,耽误了我们的行程!”
夜逐渐深沉,山间的寒风吹得木窗“咯嗒”轻响,江慈愣愣地坐于炕上,听到屋外传来一缕细幽如呜咽的竹箫之声。
风声渐重,仿如鬼魅的唏嘘,寒气浸骨,宛若刀剑相割。卫昭立于雪中,竹箫声起落转折,由呜咽而幽愤,直入云霄。
平叔立于一侧,静静听着,眸中也渐涌悲伤。待箫音落下最后一符,低低地叹了口气。
卫昭修长的手指将竹箫托住轻轻旋转,眯眼望向苍深的夜色,不发一言。
良久,平叔轻声道:“少爷,老教主当年去得并不痛苦,您不要太难过了。”
卫昭摇了摇头:“不,平叔,我不难过,师父他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又有了我继承大业,他去得并无遗憾。”
“是,今日是老教主的忌日,他若在天有灵,见到少爷成功在望,大业将成,必会十分欣慰。他临去前也曾和小的说过,不该将少爷推入火坑,还请少爷不要恨―――”
卫昭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恨师父。平叔,这条路,是我生下来就注定要走的,我没办法逃避。我只恨自己忍到今时今日,才寻到这一线机会,拯救我月落族人。”
平叔面上隐露欣悦之色:“只求星月之神庇佑,咱们大计得成,月落族人再不用过卑躬屈膝、忍辱负重的日子。”
卫昭抬头凝望天空,飘飞的雪花挂于他的眉间,他渐涌微笑:“薄云山、裴少君,你们可不要令我失望才好。”
他转过身,看到江慈所睡屋内烛火仍亮,微一皱眉:“那丫头烫得不严重吧?”
“烫得厉害了些,小的已给她上了药,应该没有大碍,但这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卫昭不再说话。平叔迟疑再三,终道:“少爷,恕小的多嘴,您对这丫头,可太容忍了。索性绑了她,或者打晕了装在麻袋中,让小的背着走便是,又何必您亲自―――”
卫昭目光凝在窗后的烛影上,低声道:“平叔,这么多年,你替我守着‘玉迦山庄’,替我训育苏俊他们,联络教中之人,我十分感激你。但你可知,当年我初入庆德王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平叔心中绞痛,垂下头去。
卫昭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闻:“这丫头虽令人生厌,但我看到她这样子,总是想起、想起初入庆德王府时的自己―――”
平叔眼中渐酸,侧过头去。
卫昭话语堵在了喉间:平叔,你可知,当年的我,象这丫头一样,只求别人不再将我当成奴才,我也曾象这丫头一样,挣扎过,愤怒过,痛哭过,却还是变成了今日这个卫三郎―――
他猛然转身:“早些歇着吧,明日咱们一定得赶回星月谷。”
他向屋内走去,刚到大门口,江慈冲了出来。
卫昭微一侧身,江慈由他身边直冲入西边的柴房,不一会儿,抱着个幼童出来。她右手烫伤,便只用左手抱着,那幼童已近十岁,身形又较高,江慈抱得有些吃力,往自己睡的房中走去。
卫昭眉头微皱:“你这是做什么?”
江慈边走边道:“真是该死,我才想起来,这大雪天的,把他们扔在柴房里,会被冻死的。”说着迈入房中,将幼童放在炕上,盖好被子,又转身去柴房将另一个稍小些的幼童抱了进来。
卫昭斜靠在门框边,冷冷看着江慈将幼童们并肩摆好,见她有些犹豫,摇了摇头:“我倒看看,你睡在哪里?”
江慈坐在炕沿上,摸了摸一名幼童已冻得有些僵硬的双手,并不抬头:“我在这坐一晚好了,三爷早些歇着吧。”
卫昭转过身去,走到东侧另一间房内,见平叔正替自己铺开被褥,他宽去外袍,手却停在脖颈处,想了片刻,道:“平叔,还有没有多余的被子?”
平叔打开木柜看了看:“倒是还有。”
“给那丫头再送一床过去,若是还有,送一床去柴房。”